师尊腰际那狰狞的伤痕，谢清泽每每想起，便是一阵难以言喻的闷痛与酸涩。
他无法直接询问，那无疑是更大的冒犯。
他只能凭借在宗门内日益积累的、微薄的人脉与信任，在完成宗门任务、与人交接的间隙，旁敲侧击，试图从那些年长弟子或喜好收集轶闻的长老口中，探听一丝半缕关于几百年前的旧事。
数百年光阴，足以淹没太多痕迹。
且关于那位高高在上的太上长老，无人敢轻易议论。
谢清泽耗费了极大的心力与时间。
终于，在一位负责看守陈旧典籍库、已近寿元尽头、有些糊涂的老修士酒后呓语中，他拼凑出了一个模糊而震撼的轮廓。
“无情道……嘿，那可是绝路啊……”
“冰凝仙子……当年何等惊才绝艳……可惜，可惜……”
“动了凡心，恋上尘世一介凡人……宗门震怒……”
“绝情台……五十九鞭……啧啧，那‘绝情绝念鞭’的滋味……”
“听说她后来伤都没好利索，跑去那凡人坟前……守了几十年？道基都快崩了……”
“自那以后，她便彻底冷了心，修为却一日千里，直至……成就至高……”
断断续续的词语，谢清泽也明白了个大概。
师尊因触犯无情道规，公开受刑，鞭笞五十九，道基受损，情根被斩，记忆剥离……而她甘受如此酷刑所换来的那份情，最终却敌不过凡人生老病死的轮回，空守孤坟数十载，误了疗伤，也彻底断了回头路。
谢清泽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天灵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开来。
五十九鞭……绝情绝念……守坟数十年……他几乎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痛楚与绝望。
原来，师尊那清冷如冰的表象之下，曾背负着如此沉重惨痛的过去。
那腰间的伤痕，不仅仅是肉身的创伤，更是道途的断裂、情感的坟墓！
他想起自己那点因窥见而产生的羞愧，与师尊曾承受的这一切相比，是何等的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更深沉的、混杂着心痛、敬佩与难以言喻的怜惜的情感，在他心中汹涌澎湃。
同时，他也打听到，近日，便是那位早已化作黄土的凡人的忌日。
荒僻的山野，一座早已被岁月风霜侵蚀得几乎与周围土丘无异的孤坟，静静矗立。
坟前无碑，只有几丛野草在风中摇曳。
若离一袭素衣，淡蓝长发仅以一根月凝簪松松挽起，更显身姿清减。
她立于坟前，手中提着一壶凡俗最寻常的杏花酒。
这是她从原身残存的、几乎被鞭刑剥离殆尽的记忆碎片中提取出的信息——那凡人生前，最爱此酒。
她俯身，将壶中清冽的酒液缓缓倾洒在坟头。动作优雅，神态间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仿佛历经沧桑后的淡漠与一丝极难察觉的……怅然？若有观者在此，定会以为她是那位情深不寿的“冰凝仙子”，在忌日里，对着早已逝去的心上人，默然追忆。
实则，她心中一片漠然。
她只是在扮演一个角色，一个符合外界预期、也能更好掩饰她真实来历的角色。
腰际那由神力模拟、与原来一般无二的狰狞鞭伤，在此刻，便是最好的“道具”。
酒尽，壶空。
她直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这座孤坟，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
因果已了，戏已落幕。
她转身，欲离去。
就在若离转身的刹那，她敏锐的神识捕捉到不远处一株古树后，一道极力压抑、却依旧紊乱的呼吸声。
她脚步未停，甚至未曾向那个方向投去一瞥，心中已然明了。
能在此刻出现在此地，且气息如此熟悉的，唯有那孩子。
谢清泽几乎是凭借着本能跟到了这里。
他躲在粗壮的树干后，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失声惊呼。
他看到了师尊素衣立于孤坟前，看到了她倾洒酒液时那看似淡漠却在他眼中无比哀戚的侧影，更看到了……在她转身时，素白衣衫因动作而微微勾勒出的腰线轮廓，以及那即便隔着衣物，也仿佛能感受到其存在的、盘踞其上的狰狞伤痕！
五十九鞭！
守坟数十年！
心爱之人早已化为黄土！
所有的听闻与眼前的景象重叠，瞬间击溃了谢清泽强自镇定的心防。
尖锐的心疼如同毒刺，狠狠扎入他的心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替师尊感到不值，替那惨烈的过往感到愤怒与悲哀！那样美好的人，为何要承受如此酷刑与背叛？
泪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看着那仿佛随时会融入这荒凉山野中的身影，前所未有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想冲出去，想告诉她，不必再为过去神伤，有人……有人会永远陪着她，守护她，再不让她受丝毫委屈！
然而，他的脚步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
他有什么资格？他不过是她随手救下的、连自身都难保的蝼蚁。
他那点可怜的、掺杂着羞愧与妄念的守护之心，在师尊这般惨烈的过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只能死死咬着下唇，任由咸涩的泪水滑落，模糊地看着那抹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苍茫暮色之中，仿佛也带走了他胸腔里所有的温度与跳动。
若离步履从容，并未回头。
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那道目光中蕴含的剧烈痛苦、心疼与挣扎。
袖中那枚玉佩，在此刻，骤然变得滚烫，那其中蕴含的“守护”执念，仿佛被少年的心绪点燃，发出了无声的、悲鸣般的炽热。
神明眸光微动。
这戏，似乎……演得有些过头了。
不过，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