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午，城投集团大会议室。
这是林浩被正式任命为总经理后的第一次总经理办公会。参会的都是中层以上领导干部，会议室里济济一堂，气氛却与往日不同。以往那种或懈怠、或各自为营的氛围被一种小心翼翼的紧绷感所取代。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聚焦在主位上那个年轻得过分，却无人再敢小觑的身影上。
林浩没有穿往常那身略显随意的夹克，而是换了一套深色西装。他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每一个与他视线接触的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背脊。
“开会。”林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会议按部就班地进行，各部门汇报工作，林浩偶尔插话询问，言简意赅，直指核心。他没有表现出新官上任的意气风发，也没有刻意立威，但这种沉静本身，就形成了一种强大的气场。
当议程进行到尾声，众人都以为会议即将在一种平静的氛围中结束时，林浩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夹，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
“最后，宣布一项重要决定。”他顿了顿，确保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经集团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即日起，成立‘历史遗留问题清算小组’。”
话音刚落，会议室里落针可闻。“历史遗留问题”这六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所有人内心的惊涛骇浪。谁都知道，这所谓的“遗留问题”，指的就是钟帆、吴德良时代那些烂账、糊涂账，以及那些见不得光的项目和合同。
林浩仿佛没有看到台下那些骤然变化的脸色，继续用平稳的语调宣布：“小组由赵强同志牵头，直接对我负责。成员从纪检、审计、法务、财务等部门抽调业务骨干组成。任务是，对集团过去五年内，所有存在疑点、程序不符、或存在重大争议的项目与合同，进行彻查、复核、追责与清算。”
他目光转向坐在侧后方的赵强：“赵经理，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赵强站起身，眼神锐利：“清算小组将严格依照法律法规开展工作。我们的原则是：不放过一个问题，不冤枉一个好人，但也绝不容许任何蛀虫继续侵蚀集团的利益。”
配合？台下不少人心中冷笑。这哪里是配合，分明是一场针对旧势力的大清洗！
林浩这一招，堪称稳、准、狠。他利用刚刚确立的权威，趁王坤倒台、旧势力群龙无首之际，直接挥刀砍向他们的根基。
散会后，林浩回到办公室，赵强紧随其后跟了进来，并反手关上了门。
“林总，这一下，算是把马蜂窝捅到底了。”赵强语气带着一丝兴奋，也有一丝忧虑。
“蜂窝早就存在，我们只是把盖子掀开了。”林浩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不把这些脓疮挤干净，城投永远无法轻装上阵。”
赵强离开后，林浩独自坐在办公室里。他打开电脑，调阅着一些被封存的、加密的电子档案。这些都是从钟帆、吴德良个人电脑和服务器中恢复出来的零碎数据，大部分是残缺的会议纪要、模糊的扫描件和无法直接作为证据的往来邮件，试图从这些冰冷的数字碎片中，拼凑出更完整的图景。
他点开一个标注为“钟帆-早期述职报告”的文件夹。里面有一份十多年前的文档，字里行间还透着理想和干劲。那时的钟帆，也曾是那个想在国企改革中做出一番事业的年轻干部。
林浩的目光停留在一段被标注的话上：“……国企改革，关键在于人。既要打破铁饭碗的惰性，也要守住国有资产的底线，更要保障广大职工的利益。三者平衡，如履薄冰，但吾辈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当年的钟帆，写下这段话时，是何等心境？林浩无法想象，这样一个曾经有理想、有担当的人，是如何一步步滑入深渊的。
林浩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
昨天和郑组长喝茶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
“王坤的案子，基本算是铁板钉钉了，他为了争取宽大，还在不断吐材料，牵扯面可能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广一些。”郑组长顿了顿，话锋微微一转，“另外……关于钟帆，后续审讯和外围调查中，我们了解到他一些早期的情况，让我有些感慨。”
“哦？”林浩坐直了身体。他知道郑组长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钟帆第一次收钱，是在他儿子刚拿到国外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年。”郑组长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学费、生活费，对他当时的工资来说，像一座山。那个行贿方，第一次送来的不是钱，说是给孩子的‘心意’，用来买书。钟帆推辞了。”
林浩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
“可第二天，那人又来了。他对钟帆说：‘钟总，你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孩子想想。国外的开销，不是你那点工资能撑住的。我们是真的敬佩您的为人，想交个朋友。’”郑组长模仿着那种看似诚恳实则诛心的语气，“就这一次，下不为例……钟帆后来交代，他当时就是鬼迷心窍了。”
郑组长沉默了几秒，仿佛他也在回味这份沉重。
“有了第一次，堤坝就开了口子。第二次，第三次……就越发顺理成章。到后来，驱使他的就不再是孩子的学费，而是不断膨胀的欲望，和害怕失去已经得到的一切的恐惧。他害怕被打回原形，所以只能在泥潭里越陷越深。”
林浩缓缓靠向椅背。他能从郑组长平静的叙述里，清晰地勾勒出钟帆那份最初的挣扎、侥幸和后来的麻木与沉沦。这不仅仅是一个贪官的堕落史，更是一个人性在权力、欲望与现实压力中被逐步扭曲、异化的悲剧。
贪官并非生而即贪。他们也曾有理想，有底线，但在家庭的重压、利益的诱惑、体制的缝隙和侥幸的心理共同作用下，一步步丢失了内心的“格”。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郑组长。”林浩的声音有些沙哑。这番谈话，比任何文件都更深刻地触动了他。
“不用谢。告诉你这些，是觉得你应该知道。”郑组长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刚硬，“水至清则无鱼，但水太浑，则会溺死人。你现在坐在这个位置上，面对的诱惑和压力只会更大。守住第一次，比什么都重要。”
“我明白。”林浩郑重回答。他知道，这不仅是信息分享，更是一位长辈和战友的警醒与嘱托。
办公室里异常寂静，但林浩的心潮却难以平静。郑组长的话与刚才看到的钟帆早期报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林浩更加坚定了清算的决心。这不仅仅是为了追究过去的责任，更是为了建立一道防火墙，净化这片土壤，阻止更多的“钟帆”出现。
恰在此时，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静。
“进来。” 林浩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仍落在桌上的文件上。
门被推开，高长河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走了进来，声音洪亮：“林总，刚开完会就忙上了？真是辛苦了！”
林浩眼神一凝。高长河，这位空降的集团副总经理，在他宣布成立清算小组后不到一小时，就主动登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