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阁被战火熏烤得灼热而干燥,关前狭窄的山道上,尸骸堆积如山,血迹浸透了石缝间的每一寸泥土,在烈日下蒸腾起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
魏军如同不断拍击礁石的浪潮,一次次涌向那座仿佛与山峦融为一体的雄关,又一次次在泼洒下的箭雨、滚木和蜀军绝望而顽强的抵抗中,碎裂、退却。
成济站在中军搭建的高台上,身披重甲,额间却不见多少汗珠。
他的目光越过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落在剑阁那巍峨却已显残破的关墙上。
连续多日的猛攻,虽然未能一举破关,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钳,死死咬住了蜀汉最后的主力,让他们不敢,也不能有丝毫分神。
“报——”一名背插赤翎的信使,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上高台,单膝跪地,因为激动和长途疾驰而气喘吁吁,声音却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禀将军!阴平急报!邓、邓艾将军所部……已于五日前成功翻越,奇袭得手!现已攻破江油关,正乘胜向涪城、绵竹进军!”
高台上瞬间一静,只有远处传来的厮杀声和风声。
侍立在成济身后的将领们先是一愣,随即,狂喜之色如野火般在每一张疲惫而坚毅的脸上蔓延开来。
阴平小道,那条被所有理智的军事家视为绝境的险路,竟然真的被邓艾走通了,而且如此神速,直插蜀汉柔软的下腹!
成济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切都在按照最理想,甚至超越理想的剧本上演。
他接过军报,快速扫过,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昭示了蜀汉腹地正在发生的剧变。
他没有像身后将领们那样喜形于色,只是眼中锐利的光芒又盛了几分。
“好一个邓士载。”他低声自语,将绢帛收起,目光重新投向剑阁。
“姜维,现在,轮到你了。”
他沉吟片刻,一连串命令清晰而迅速地发出:
“传令邓艾,不予任何掣肘,许其临机专断之权,以最快速度向成都施压!”
“将此捷报,抄录百份。”成济的语气带着一种冷酷的精准。
“挑选军中嗓门最洪亮、蜀地出身的士卒,组织起来。再从弩营调集强弩,将这些捷报绑在无镞响箭之上。”
“末将遵命!”传令官领命,眼中闪着兴奋的光,他已明白大将军要做什么。
很快,近百名被挑选出来的士卒集结完毕,他们大多来自益州北部,通晓蜀地乡音。
成济亲自对他们训话,话语简短却极具煽动力:
“尔等乡音,此刻便是最锋利的刀刃。无需辱骂,只需将事实,一遍遍,清清楚楚,送到对面每一个蜀军士卒的耳中!告诉他们,他们的家园正发生什么,告诉他们,负隅顽抗除了为刘禅一家殉葬,毫无意义!告诉他们,大魏皇帝仁德,只惩首恶,不咎胁从,归顺者便是大魏子民!”
“是!”士卒们齐声应诺。
与此同时,弩手们将抄录着“邓艾破江油,兵锋直指绵竹”、“成都危在旦夕”等字样的绢布,仔细绑在特制的响箭上。
这种箭矢去掉了锋利的镞头,飞行时能发出尖锐的呼啸,旨在传递信息而非杀伤。
“放!”
随着军官一声令下,数十张强弩同时激发。
霎时间,一片凄厉的呼啸声划破剑阁关前沉闷的空气,越过厮杀的前线,越过堆积的尸骸,如同成群扑向猎物的怪鸟,向着剑阁关墙后方蜀军的阵地抛洒而去。
紧接着,那近百名大嗓门士卒在盾牌手的掩护下,推进到阵前,用尽全力,用最地道、最乡土的蜀地口音,齐声呐喊起来,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剑阁的弟兄们听着!莫要再为成都的昏君卖命了!”
“魏军大将邓艾,已率天兵翻越阴平,打破江油了!”
“绵竹告急!成都马上就要被围了!”
“你们在这里拼死拼活,你们的家小在后方就要落入兵火了!”
“刘禅无能,黄皓误国,姜维穷兵黩武,拖垮了益州!何必陪他们一起死?”
“大魏天子有诏:只除奸佞,不伤百姓!投降者免死,归乡者给田!都是炎黄子孙,何必自相残杀,让家中父母妻儿无依无靠?”
这些喊话,并非简单的劝降,而是精准的心理打击。
它们避开了对蜀汉正统性的直接攻击(那可能会激起部分忠贞者的反感),而是将矛头指向具体的执政失败(刘禅昏聩、黄皓弄权、姜维北伐耗空国力),并着重渲染家园沦陷的危机和家族亲人的安危,同时给出明确的、看似可信的出路承诺。
起初,关墙上的蜀军还在军官的喝令下放箭试图压制这些喊声。
但那些漫天飞舞的响箭,以及箭上绑着的“确凿”消息,却像瘟疫一样,在守军中悄然传播开来。
恐惧和疑虑,如同无形的毒雾,开始弥漫。
关墙之上,蜀军主帅姜维,几乎在同一时间接到了来自成都的、内容更为详尽却也更为绝望的紧急军报。
当他看到“邓艾偷渡阴平,江油失守,诸葛瞻已奉命出征”等字样时,纵然是以他的沉稳坚韧,眼前也不由得一黑,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阴平……邓艾……”他握着军报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瞬间明白了成济连日来不惜代价猛攻剑阁的深意,这根本就是一场宏大的牵制与佯攻!
魏军的主力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真正的杀招却从那条被所有人忽视的绝径袭来!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过关外魏军大营。
几乎不用细听,那些顺着风飘来的、用乡音喊出的诛心之言,已经清晰地钻入他的耳中。
他看到自己麾下一些士卒脸上闪过的惶惑,看到军官们竭力维持秩序却难掩焦虑的神情。
“大将军!军中已在流传魏军奇袭后方的消息,士气……士气颇受动摇!”副将急步而来,压低声音,脸色难看。
姜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此刻自己绝不能乱。
剑阁一失,巴蜀门户洞开,那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邓艾那支孤军虽然凶悍,但兵力有限,补给艰难,只要诸葛瞻能在绵竹挡住,甚至拖住他们,自己就还有时间在剑阁击退成济,再回师救援。
“传令!”姜维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严密封锁后方消息!再有敢散播谣言、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告诉将士们,此乃魏贼奸计,意在乱我军心!陛下坐镇成都,固若金汤,诸葛将军已率京畿精锐前往剿贼,不日必传捷报!我剑阁天险,万夫莫开,只要我等坚守不退,魏军主力便寸步难行!待到彼时,内外夹击,必让邓艾有来无回!”
他的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依靠着多年积威和严酷的军法,关上的骚动被暂时压制下去。
蜀军将士再次握紧武器,将目光投向关下再次涌来的魏军。
但那份被强行压下的疑虑和恐惧,真的消失了吗?
或许只是沉入了心底,等待着某个临界点的爆发。
姜维看着关下魏军中军那杆“成”字大旗下,隐约可见的挺拔身影,拳头紧紧攥起。
成济……此人不只善战,更善攻心。
这一手“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加“四面楚歌”,用得狠辣无比。
他转身,不再看关下,而是望向成都的方向,心中默默道:“诸葛瞻,蜀汉国运,此刻系于你一身了。望你不负武侯威名,守住绵竹,为我……争得时间。”
而关下的成济,似乎感应到了姜维的目光。
他遥遥望着剑阁关楼,仿佛能穿透城墙,看到那位蜀汉最后支柱的艰难与坚持。
“压力,已经给足了。”成济对身边的将领道。
“传令下去,今日攻势稍缓,但围困不能松懈。让姜维慢慢消化这个消息吧。剑阁的陷落,不在于城破,而在于心散。”
他顿了顿,补充道:“同时,再多派细作,绕过剑阁,潜入蜀地,将邓艾进军和诸葛瞻出征的消息,用各种方式在民间散开。我们要的,不只是剑阁守军的动摇,更是整个蜀地人心的瓦解。”
双刃剑已出鞘,一刃斩向剑阁的军心,一刃刺向蜀汉的腹地。
巴蜀大地,在这个秋日,迎来了决定命运的最后震颤。
成济稳坐中军,如同最高明的棋手,看着棋盘上对手的左右支绌,静待那最终胜利的到来。
他所凭借的,不仅是兵力优势,更是跨越千年的信息战思维,以及对人心最深处的精准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