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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殿,九重宫阙之核心,帝王理政之所,此刻却如一座巨大的陵墓,将光、声、气皆凝滞于其中。高阔的穹顶绘着金龙盘绕的星图,那是前朝钦天监所绘“紫微垣图”,象征天子居所与天界呼应,可如今,那金漆已斑驳,蛛网悄然攀附于角梁之间,像命运的裂痕,无声蔓延。十二扇朱红雕龙大门紧闭,唯有中央一扇虚掩,透进一缕惨白的天光,斜斜打在御阶之下,仿佛为谁划出一条生路,又似一道审判的界限。

殿内,龙涎香袅袅盘旋,那香出自南海贡品,据说是用千岁沉香木与龙脑混合制成,本该清冽幽远,可日日焚燃,早已熏得人神思昏沉,反倒与药炉中飘出的苦涩气味纠缠在一起——那是御医为胤帝调制的“续命汤”,以人参、附子、鹿茸熬煮,却始终压不住那股从肺腑深处透出的腐朽气息。香气与药味交织,如丝如缕,缠绕着每个人的呼吸,仿佛连灵魂都被这气味浸透,变得沉重而迟缓。

胤帝半倚在紫檀嵌玉的暖榻上,身披明黄缂丝锦被,边缘绣着八宝纹,金线已黯淡。他面色灰败,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如枯井,唯有一双眸子,仍存几分帝王余威,却已蒙上病痛的浊翳。他指尖微颤,捏着半块冷透的参片,迟迟未入口,仿佛连咀嚼的力气都已丧失。太监李德全垂手立于侧后,捧着青瓷药盏,盏中汤药微温,药气刺鼻,他额角冷汗涔涔,连呼吸都屏得极细,唯恐一丝声响惊扰了这死水般的寂静。

皇子们列于殿中,皆着亲王常服,冠玉束发,气度不凡。太子赵桓居首,玄色蟒袍绣金线,腰悬白玉佩,姿态从容,眉宇间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二皇子赵钰立于其侧,青衫素净,眼神沉静如深潭,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铜制算筹——那是他暗中掌管户部账目的信物;三皇子赵铖站在最外,虎背熊腰,赤红披风如血,咧嘴而笑时,露出一口白牙,粗声嚷嚷,全无顾忌,活像个刚从校场回来的莽夫,连走路都带风,震得殿角铜铃叮当乱响。

胤帝听着皇子们千篇一律的问安,声音或清亮或沉稳,皆是精心打磨过的辞令,无一句出自肺腑。他目光浑浊地扫过这群儿子,心中却无半分暖意。这些龙子凤孙,个个英挺,个个“成器”,可他们的眼中,他只看见权欲、算计、攀附,却无一丝赤诚。他忽然想起昨夜梦中,梦见自己立于太庙之前,列祖列宗皆背对他而立,无人回眸。那一刻,他惊醒,冷汗浸透中衣,连梦里的寒意都未散去。

就在此时,偏殿外传来一阵粗犷笑声,夹杂着三皇子的大嗓门:“八弟,你这身子骨,怕是风一吹就倒,还来请什么安?不如回你那破院子躺着去!省得在这儿碍眼,污了父皇的龙目!”那声音未加掩饰,穿透殿门,直撞入内,连殿角铜鹤灯台上的烛火都猛地一跳,火苗歪斜,映得梁上蛛网如鬼影摇曳。

胤帝眉头骤蹙,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化作更深的疲惫。他摆了摆手,声音沙哑:“例行问话,开始。”

皇子们依序禀报,无非是读书心得、骑射进展、礼制研习,言辞恭敬,却空洞如回声。殿内静得可怕,只余皇帝偶尔压抑的咳嗽,一声接一声,低沉而沉重,仿佛从肺腑深处挤出,每一声都震得梁上尘埃簌簌而落,连带殿角铜鹤灯台上的烛泪簌簌剥落,如泪。

就在太监躬身准备高唱“退下”之际,胤帝的目光无意间掠过蟠龙柱的阴影——那里,站着一个几乎被黑暗吞没的身影。

八皇子赵宸。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鸦青旧袍,布料粗糙,袖口磨出毛边,内里藏着细密的补丁,针脚歪斜,像是自己缝的。身形瘦削,肩胛骨在衣下微微凸起,像一对折断未愈的翅膀。脸色惨白如纸,唇无血色,眉宇间凝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他低着头,目光落在青砖缝隙间,仿佛那里面藏着能救他性命的符咒。阳光从高窗斜切而入,只照亮他脚前一方寸土,其余皆陷在幽暗里,宛如孤魂野鬼,不属这帝王之家。

胤帝心头猛地一震。

那一瞬,他仿佛又看见三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宫门吱呀作响,苏氏披头散发,被侍卫拖出宫墙,发间珠钗尽落,哭喊声撕破雨幕:“陛下!臣妾无罪!八皇子无辜啊!”雷声轰鸣,电光劈开天幕,映亮她绝望的脸。而今,那张脸竟与眼前这孱弱少年重叠在一起。

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在胸腔翻涌:是愧疚?是厌烦?还是对骨肉凋零的苍凉怜悯?许是病中神思恍惚,心软如絮,又或许是太子与二皇子之间暗流汹涌的权斗让他心力交瘁,亟需一丝变数——胤帝鬼使神差地开口,嗓音沙哑如砂纸磨过木头:

“近日南方水患,灾民流离,朝堂上为此争论不休。你们……身为皇子,对这事可有什么看法?”

话音落下,殿内空气骤然凝滞。

太子赵桓眸光一亮,当即出列,袍袖翻飞,姿态从容得近乎表演。他将刘文远那套“中枢拨款,委派干员”的方略娓娓道来,言辞华美,引经据典,字字不离“皇恩浩荡”“体恤黎庶”,末了还躬身一礼:“儿臣以为,唯有天子垂仁,方能救万民于水火。”语毕,眼角微挑,似在挑衅,又似在等谁出丑。

二皇子赵钰紧随其后,拱手顿首,语气沉稳:“儿臣以为,祖制不可轻废。张启贤大人所言‘就地调粮,以仓济民’最为稳妥。若贸然调银,恐生贪腐,反误大事。”他句句务实,字字算计,暗讽太子空谈仁政,末了还补了一句:“且户部账目已紧,再拨巨款,恐致国库空虚。”说得滴水不漏,连几位老臣都微微颔首。

两人一唱一和,如同排练多时。其他皇子或附和,或缄默,唯三皇子赵铖粗声嚷道:“灾民聚众,最易生乱!依我看,直接派兵压境,谁敢闹事,砍了便是!”他咧嘴一笑,露出森白牙齿,眼中凶光毕露,惹得几位年幼皇子微微发抖,连站在最后的小九都吓得往七皇子身后躲了躲。

胤帝听着,脸上无悲无喜,唯有眼底愈加深沉。这些回答,他早听腻了。朝堂之上,党争如火,皇子们不过是各自山头的传声筒,说的都是别人教好的话。他失望地闭了闭眼,仿佛听见帝国根基在悄然龟裂。

就在这死寂将至之时,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回那根蟠龙柱下的阴影。

“宸儿。”

一声轻唤,如石落深潭。

满殿皆惊。

太子眉梢一动,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笑,心中暗忖:“这废物竟也配被点名?”二皇子眸光微闪,似在揣度,指尖悄然收紧,捏碎了那枚铜算筹;三皇子直接咧嘴,眼中燃起看好戏的兴奋,甚至悄悄从袖中摸出一粒瓜子,咔嚓咬开,边吃边看。

其余皇子纷纷侧目,目光如针,刺向那个几乎要融进墙壁的少年。

李德全站在赵宸身后,腿肚子猛地一软,险些跪倒,手中药盏晃出几滴苦汁,烫在手背,却不敢吱声,只在心里哀嚎:“我的小祖宗啊,您可别出声,咱们碎玉轩好不容易才没人惦记,您这一开口,怕是要把命搭进去!”

赵宸浑身一颤,像是被雷击中,猛地咳嗽起来,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他弯下腰,手扶柱子,指节泛白,额上渗出冷汗,连旧袍后背都湿了一片。良久,才踉跄上前一步,头垂得更低,声音细若游丝,带着颤抖的惶恐:

“儿……儿臣……愚钝……不敢妄议朝政……”

“朕让你说,你就说。”胤帝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像一把钝刀,缓缓抵上咽喉。

赵宸似被逼至绝境,喉头滚动,终于嗫嚅开口,语速缓慢,断断续续,像一个从未受过正统教育的稚童在笨拙表达:

“儿……儿臣只是……胡思乱想……觉得……那么多灾民……无所事事……聚在一起……容易生乱……若是……若是官府能组织他们……去修修冲毁的河堤……或者……清清淤塞的河道……然后……按劳发放些粮食……或许……既能办事……又能……省点银子……还能……让他们有口饭吃……不至于……无所事事……”

他话音未落,三皇子赵铖已忍不住嗤笑出声:“哈!八弟,你这是要饿死的人去挑土?他们连站都站不稳,还能修堤?你心肠可真够硬的!”说着还夸张地拍了拍大腿,引得几位皇子低声窃笑。

可这话,却如一道闪电,劈开胤帝脑海中的迷雾。

以工代赈!

虽无其名,却有其实!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眼中闪过一丝锐光,随即又隐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扶手,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却极有力量。殿内无人敢言,只听见那敲击声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像战鼓,又像倒计时。

太子与二皇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惊疑。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个一向懦弱如鼠的八弟,竟说出了一句连朝中老臣都未曾明言的破局之策。更可怕的是,这法子……竟与户部侍郎王晏昨日呈上的密疏如出一辙!

而站在臣工队列末尾的王晏,低垂着眼,指尖却微微发颤。他记得自己在朝堂上提出“以工代赈”时,被群臣讥为“书生空谈”,连太子都冷笑:“灾民饿得走路都打晃,还能扛石头?”可如今,竟从一个被弃如敝履的皇子口中,听见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想法。他悄然抬眼,望向那道瘦弱的身影,心中巨震:这真是“胡思乱想”?还是……大智若愚?抑或,有人早已布局?

胤帝久久不语,目光如炬,死死锁住赵宸。

那少年依旧低着头,肩头微颤,仿佛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注视。可胤帝却在他身上,看到了某种异样的东西——不是锋芒,不是野心,而是一种被碾碎后重生的沉静,一种藏在怯懦下的、近乎残忍的清醒。

是巧合吗?

还是……有人,在暗中布局?

风从窗缝钻入,吹动殿角经幡,猎猎作响。天色更暗了,乌云压城,似有暴雨将至。一道电光忽闪,映亮赵宸低垂的脸,那一瞬,他眼底掠过一丝极冷的光,快得如同幻觉,却锋利如刀。

终于,胤帝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嗯……朕,知道了。都退下吧。”

无褒无贬,无问无赞。

可赵宸知道——火种已燃。

他依旧保持着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由李德全搀扶着,几乎是踉跄着退出大殿。脚步虚浮,却每一步都踏得极稳,连鞋底沾上的青苔都未乱分毫。

殿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香与药、权与谋。

他走出宫廊,冷风扑面,如刀割肤。他微微仰头,望向灰蒙的天空,眼底那抹深藏的锐光,终于不再掩饰。

前世,他被毒杀于冷宫,母妃含冤而死,尸骨无存。

前世,他眼睁睁看着太子登基,二皇子掌兵,三皇子封王,而他,连名字都不配被记入宗谱。

前世,他死时,连一口薄棺都没有。

今生,他要让这乾元殿的每一缕香、每一道光、每一声咳嗽,都成为他翻盘的序曲。

他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枯叶,叶脉如血网,裂痕纵横。

“李德全。”他忽然开口,声音极轻,却如寒刃出鞘。

“奴才在。”李德全连忙应声,还顺手拍了拍袖子,生怕沾了什么晦气。

“去查,王晏今日是否上过《河工疏》。”

“是。”李德全领命,刚要走,又顿住,小声嘀咕,“殿下,您……真认识王侍郎?”

赵宸嘴角微扬,极淡,极冷:“我不认识他。但他,迟早会认识我。”

李德全一愣,只觉背脊发凉,连忙快步退下。

赵宸立于宫道尽头,望着那片被乌云遮蔽的天空,低声自语:

“以工代赈,不是灵感,是布局。”

“我等这一天,已经三年。”

“种子已经播下。”

“只待春风,与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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