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前,李府,正厅。
紫檀木的茶香氤氲在厅堂内,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凝重。
李镇岳端坐主位,脊背挺得笔直,如同一杆银枪。
他目光落在对面那位身着锦缎华服,气度雍容的中年男子身上。
武家家主,武擎天。
武擎天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仿佛只是来拜访一位故交。
他身后,几名健仆抬着几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箱盖敞开,露出里面那价值连城的东海珍珠甲,以及闪烁着金属寒芒的十斤上等玄铁精矿。
“武家主,这份‘重礼’,李某怕是受之有愧。”
李镇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而冷硬。
他目光扫过那些价值连城的东西,心中却无半分暖意,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与……愧疚。
五年多了。
他李镇岳远镇北境,浴血厮杀。
而这以武家为首的五大家族,连同都城诸多依附他们的中小势力。
却在他背后,对着他的李家,对着他留在府中的亲人,捅了无数软刀子!
从日常的米粮布帛,到军需的灵材兵甲,处处设卡,层层盘剥。
若非婉儿……
想到那个以一己之力撑起偌大李府,甚至还能挤出资源支援北境前线的女子,李镇岳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一个妾室……本应被呵护在羽翼下的女子,却在他离家的岁月里,扛起了承担家族的重担。
在各方势力的倾轧下苦苦支撑。
得妾如此,夫复何求?
李镇岳在看到武擎天这张带着虚伪笑容的脸时,内心涌起的怒火几乎要按耐不住了。
“李将军何出此言?”
武擎天仿佛没看到李镇岳眼中的怒意,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沫,“些许薄礼,聊表心意罢了。”
“过去几年,武家及一些朋友在行事上,或许对李府多有‘关照’。”
“让将军府上受委屈了,今日武某前来,便是想化干戈为玉帛。”
“化干戈为玉帛?”李镇岳嘴角勾起一抹讥讽,“武家主,你这黄鼠狼给鸡拜年,安的什么心,李某心知肚明,何必拿这些东西来恶心李某?”
武擎天抿了口茶,笑容不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李将军此言差矣。”
“你我虽同殿为臣,但立场不同,阵营各异。武家所为,不过是顺应大势,例行公事罢了。”
“将军久经沙场,当知世事如棋,各为其主,何来恶心一说?”
“立场不同?阵营各异?”
李镇岳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铁血煞气弥漫开来,厅内的温度仿佛都低了几分,
“既然如此,武家主今日登门,意欲何为?是来看李某的笑话,还是说……另有所图?”
“呵呵。”
武擎天放下茶盏,发出一声轻笑,目光坦然地看着李镇岳,“将军何必如此剑拔弩张?阵营不同是真,但未必不能惺惺相惜。”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将军试想,若我等世家当真不遗余力,将李府彻底压垮,结果如何?”
“那陛下必然会再扶持起下一个‘李府’。以当今陛下的脾性,长此以往,皇室与世家之间,终有一日会彻底撕破脸皮。”
“我们世家传承千年,底蕴深厚,虽然无惧。”
武擎天声音低沉了几分,“然而,纵使最终我们胜了,也必是元气大伤,血流成河。这,绝非武某所愿见到的局面。”
他直视着李镇岳的眼睛:“所以,武某今日前来,是想与将军做个朋友。”
“至少,我们双方的关系,不必闹得如此紧绷。”
“只要彼此都拿捏着分寸,既能在陛下面前有所交代,又不至于真正伤了和气,岂非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何乐而不为?
李镇岳心中冷笑连连。
皇室与世家,看似君臣相得,实则早已暗流汹涌,势同水火。
他李镇岳身为骠骑大将军,是皇帝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是皇权对抗世家门阀的急先锋。
若真听了武擎天的鬼话,与世家虚与委蛇,演一出“表面敌对,暗中合作”的戏码给皇帝看……那不是想找死?
皇帝是何等人物,岂是那么好糊弄的?
一旦东窗事发,第一个被推出来祭旗的,必然是他李镇岳。
而武家这些世家,只需轻飘飘一句被蒙蔽……便能抽身而退,毫发无损。
武擎天这算盘,打得可真够响的。
“武家主的好意,李某心领了。”李镇岳缓缓靠回椅背,声音冷得像北境的寒冰,
“但李某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不屑于这等蝇营狗苟之事。”
“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武家主,请回吧。你的‘重礼’,也请一并带走。”
武擎天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几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
他没想到李镇岳如此油盐不进。
“李将军何必如此决绝?”武擎天并未起身,反而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
“将军可知,过去这五年,若非我们暗中留了余地,给了李府一线生机。”
“那单凭你那小妾的一人之力,纵有通天之能,也难在各方绞杀下,维持李府不倒?”
“哪还能有余力支援将军的北境大军?”
他放下茶盏,目光锐利:“苏婉的鲛人族生意……那些隐秘的物资渠道,还有输送到北境的军费……这些,若无我等默许,将军以为,真的能畅通无阻吗?”
“轰!”
他话音刚落,一股狂暴的煞气猛地从李镇岳身上爆发出来!
其身下的紫檀木座椅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武擎天这番话,无异于在他心头最痛的地方又狠狠捅了一刀。
不仅是在炫耀世家对李府的“恩赐”,更是在赤裸裸地提醒他,他的妻儿这些年承受了多少屈辱和压力,甚至……连这份支撑,都带着施舍的意味。
李镇岳的拳头在袖中捏得咯咯作响。
他死死盯着武擎天,眼中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若非最后一丝理智尚存,他几乎要当场掀桌。
“送客!”李镇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闻言,厅内侍立的亲卫立刻上前一步,手按刀柄,目光冷冽地看向武擎天。
武擎天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李镇岳的骨头如此之硬,连这最后的台阶都不肯下。
“李将军……”他站起身,还想再说什么。
“报——!”
就在这时,一名亲卫神色匆匆地闯入大厅,单膝跪地:“启禀将军,府门外又有贵客来访。来人未通名姓,但……但递上了此物。”
亲卫双手高举,呈上一柄折扇。
李镇岳目光一凝,落在扇面上……明黄色的绢底,以金线绣着四爪蟠龙,龙睛以极品红宝石点缀,威严毕露。
扇骨是温润的羊脂白玉,触手生温。
这……这是御赐之物!
而且是陛下特意赐给太子姬承乾的随身之物。
太子……他怎么会突然来李府?
李镇岳心头剧震,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武擎天。
难道是武擎天设的局?
故意选在此时来访,再让太子恰巧撞见?
让皇帝疑心他李镇岳与世家暗中勾结?
然而,当李镇岳的目光触及武擎天时,却发现这位武家家主脸上的惊愕之色丝毫不亚于他。
武擎天看着那柄御扇,瞳孔微缩,眉头紧锁,显然也是始料未及。
不是他?
李镇岳心中念头电转。
武擎天的反应不似作假,看来太子来访,纯属巧合?
亦或是……另有深意?
但无论如何,太子亲临,他必须立刻出迎。
而武擎天此刻还在府中……
李镇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和怒火,对武擎天沉声道:“武家主,太子殿下驾临,李某需即刻出迎。你……”
武擎天何等人物,瞬间便明白了李镇岳的顾虑。
他脸上重新挂起那副从容面具,拱手道:“太子殿下驾临,武某身为臣子,自当一同恭迎。”
他虽属世家阵营,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
太子亲至,他若避而不见,反倒显得心中有鬼。
李镇岳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朝府门走去。武擎天整了整衣袍,紧随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庭院。
李镇岳心中念头飞转:太子此来,目的为何?
是前来安抚?还是……另有所图?
李府大门外,一辆看似朴素却透着皇家威严的马车静静停着。
车帘掀开,太子姬承乾一身明黄常服,在两名气息沉凝的内侍簇拥下,缓步下车。
他面容俊朗,气度尊贵,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目光扫过迎出来的李镇岳和武擎天,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芒。
“镇岳将军,武卿。”太子声音清朗,带着皇家特有的威仪,“本殿来得不巧,似乎打扰二位叙话了?”
李镇岳与武擎天同时躬身行礼:“臣等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
太子虚扶一下,目光在李镇岳脸上停留片刻,又转向武擎天,笑容依旧温和,
“本殿听闻镇岳将军凯旋,特来道贺。不想武爱卿也在,倒是巧了。”
“殿下厚爱,臣感激涕零。”李镇岳沉声道,“武家主亦是听闻臣归家,特来探望。”
“哦?”太子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看了武擎天一眼,“武卿有心了。看来将军与武爱卿,私交甚笃啊!”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武擎天连忙躬身:“殿下说笑了。臣与镇岳将军同朝为官,听闻将军凯旋,特来恭贺,略表心意而已,不敢言私交。”
“原来如此。”太子点了点头,笑容不变,“那正好,本殿也有些话,想与将军和武卿聊聊。不如……我们进去说?”
“殿下请!”李镇岳侧身让开道路,心中警铃大作。
太子此来……真的仅仅是道贺那么简单?
武擎天亦是面色凝重,跟在太子身后半步,心思急转。
三人步入李府大门,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投在青石板上,气氛看似平和,却暗流汹涌,如同暴风雨前的宁静。
太子在李镇岳和武擎天的陪同下,穿过李府的重重门廊,步入内院。
一踏入内院范围,气氛便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食物香气,炖肉的醇厚、点心的甜香、酒水的清冽交织在一起,令人食指大动。
下人们脚步匆匆,脸上带着喜气,或端着硕大的食盒,或扛着成坛的美酒,穿梭于回廊庭院之间,忙碌而有序。
远处传来隐约的喧闹声,夹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和管事们指挥的吆喝,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太子脚步微顿,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目光扫过这不同寻常的热闹场面。
李镇岳见状,立刻上前半步,拱手解释道:“启禀殿下,今日是末将归家之日。”
“末将想着,五年戍边,府中上下皆牵肠挂肚,如今总算阖家团聚,便自作主张,设下私宴,打算与族中老少、府中管事仆役同乐一番,共庆团圆。”
他语气沉稳,带着一丝沙场归来的感慨。
“哦?”
太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脸上绽开温和的笑容:“原来如此,镇岳将军戍边五载,劳苦功高,如今凯旋归家,阖府同庆,此乃大喜之事。”
“看来,本殿这趟没白来,还能蹭顿将军家的喜宴。”
“说来也巧,本殿今日前来,也备下了一份薄礼,权当恭贺将军归家之喜。”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身旁侍立的王谨:“王谨,将本殿带来的贺礼呈上。”
王谨立刻躬身应诺,挥手示意。
几名内侍迅速上前,将早已备好的礼盒一一打开。
顿时,有珠光宝气溢出。
东海明珠十斛,颗颗圆润饱满,散发着柔和的光晕;西域贡酒两坛,泥封古朴,酒香隐隐透出。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柄通体黝黑、寒光内敛的玄铁宝剑,剑鞘上镶嵌着七颗北斗星辰般的宝石,一看便知是神兵利器。
“此剑名为‘北辰’,乃父皇昔年所赐,今日转赠将军,愿将军持此神兵,再为我大周开疆拓土,震慑宵小!”
太子朗声道,语气真诚。
李镇岳心头一震,连忙躬身行礼:“殿下厚赐,末将愧不敢当。此剑乃陛下御赐,末将……”
“诶,将军不必推辞。”太子抬手打断,笑容依旧温和,“宝剑赠英雄,此剑在将军手中,方能发挥其真正价值。父皇若知,也必欣慰。”
说着,他目光转向一旁神色略显凝重的武擎天,“武卿,你今日也是来恭贺镇岳将军的吧。”
“既是登门道贺,想必也带了贺礼?不知是何等心意?说来让本殿也开开眼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