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州府的晨光带着几分清冽的凉意,大堂前的青石板石阶上还凝着一层薄薄的露水,倒映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
周大人身着三品刺史的绯色官服,官服上绣着的鹭鸶图案在晨光中若隐隐现,他负手站在府门口,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身影上 ——
陈则宏牵着小花的手,正缓缓走来。周大人脸上的神情复杂得很,眼角眉梢藏着掩饰不住的欣慰,可紧锁的眉头、微微抿起的嘴唇,又泄露出难掩的担忧,像揣着一块又甜又沉的石头。
“陈先生,”
周大人快步走上前,将手里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递过去,包袱上还绣着简单的云纹,
“此去京城,陛下既已亲自下旨召见,想必是要委以重任,这是你的福气,更是永安州的荣耀。”
他顿了顿,指了指包袱,“里面是些永安州的特产,桂花糕、粟米酥,都是小花爱吃的;
还有两匹结实的粗布,路上若是衣物磨损,也好应急缝补。
你在永安州的这些日子,推行农政、改良农具、安置流民,桩桩件件都是实实在在的功劳,我都记在心里,也替永安州的百姓谢谢你。”
说到这里,周大人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几分真切的不舍,语气里满是惋惜:
“只是你这一走,永安州的农事新政,怕是要慢下来了。那些试验田的品种改良、新农具的后续推广,还有流民村落的水利规划,没人比你更清楚其中的门道。王吏员虽细心,可缺了你的统筹,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
他说这话时,眼神里满是空落落的怅然 ——
陈则宏不仅是他当年力排众议举荐的人才,更是他治理永安州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如今要将这颗 “定心丸” 拱手送给京城,心里难免像被挖走了一块重要的东西。
陈则宏双手接过包袱,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特产与布料的重量,更藏着周大人的情谊。
他躬身行礼,动作虽慢,却格外郑重,声音诚恳:
“周大人谬赞了。新政的章程我已尽数写在册子上,细分到‘每月作物养护要点’‘农具推广进度表’,都交给王吏员保管了,后续只需按章程推进,再让老秦他们盯着试验田的长势,及时调整,不会出大问题。”
他抬眸,目光里满是感激,
“这一年多,若不是大人信任,给我毫无掣肘的施展空间,若不是大人在朝堂上为我挡下那些非议,我也成不了任何事。这份知遇之恩,陈弘记在心里,永世不忘。”
小花站在陈则宏身边,穿着一身淡粉色的粗布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固定着。
她学着陈则宏的样子,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声音软糯得像清晨的露珠:
“周大人,我们会想你的,等我们从京城回来,还想吃你家厨娘做的粟米糕,要放双倍的桂花那种。”
周大人被她逗得笑了笑,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指尖触到她柔软的发丝,语气愈发温和:
“好,等你们平安回来,我让厨娘做一大锅,放足双倍的桂花,让小花吃个够。到了京城,万事小心,宫里规矩多,别乱跑乱看,凡事跟着你爹,听你爹的话,知道吗?”
此时,州府的吏员们也都聚拢过来送行。
老吏员王生捧着一本厚厚的线装册子,册子的封面用细布擦得锃亮,他快步走到陈则宏面前,双手递上:
“陈先生,这是你要的试验田数据汇总,从第一季麦种的出芽率,到晚稻的亩产对比,都记录得清清楚楚;还有流民村落的户籍明细、每户的耕作进度,也都附在后面了。你带着,说不定京城议事时,能用得上。我们都盼着你早点回来,接着领着我们把永安州的田地种得更肥,让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
陈则宏接过册子,指尖划过粗糙的纸页,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都是吏员们熬夜整理的心血。
他郑重地将册子放进随身的行囊里,对着王生,也对着周围的吏员们,一一拱手道谢:
“多谢各位同僚这些日子的配合与帮扶,辛苦大家了。”
他心里清楚,这些人里,有真心为他高兴、盼他前程似锦的,也有暗自庆幸少了个 “竞争对手”、日后能少些压力的,但此刻,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真切的暖意,这份离别时的情谊,纯粹而珍贵。
“陈大人,时候不早了!”
李总管站在马车旁,看了看天色,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陛下限定了进京的时辰,若是耽误了,谁也担待不起。”
他身着宝蓝色的锦缎总管服,手里的象牙拂尘轻轻晃动,眼神扫过众人,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威严。
陈则宏不再多言,转头看了一眼熟悉的州府大门,看了一眼门前那棵他亲手栽下的小树苗,如今已抽出新枝。
他握紧小花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微凉,带着一丝紧张的汗湿。
两人转身,一步步踏上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 “咕噜咕噜” 的声响,像是在与这座他生活了一年多的州府、与这里的百姓,做着无声的告别。
小花趴在车窗边,小心翼翼地掀开一角窗帘,看着州府的身影越来越远,看着熟悉的街道、田埂、试验田渐渐消失在视野里,眼眶忍不住有些发红,声音带着几分哽咽:
“爹,我们还会回来的,对吗?我还想和阿土哥一起去田里拔草,还想喝老槐树底下的井水。”
“会的。”
陈则宏握紧她的手,语气坚定,可心里却像被浓雾笼罩,没半分底气。
他知道,这一去京城,归期未卜,甚至能不能平安回来,都是未知数。
马车两侧,一队身着玄铁盔甲的官兵紧随其后,盔甲在晨光中泛着冷光,手里的长枪握得笔直。
李总管说是 “护送”,可他们那时刻警惕的眼神、三步一停的警戒阵型,明摆着是监视,生怕他们半路逃走,或是与外人接触。
路途比想象中更为漫长,也更为艰险。
出了永安州地界,平坦的官道渐渐变成了崎岖的山路,马车颠簸得厉害,像在惊涛骇浪里起伏。
小花本就晕车,没多久便脸色苍白,嘴唇发青,趴在车壁上干呕起来。
陈则宏连忙让车夫放慢速度,自己则坐在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温柔得不像曾经那个统领千军的将军。
他从周大人送的包袱里拿出一块桂花糕,掰成小小的一块,递到小花嘴边:
“含着,甜的,能压一压恶心。”
小花顺从地含在嘴里,桂花的甜香渐渐驱散了些许不适,她靠在陈则宏的肩头,虚弱地闭上眼睛。
走了不过五日,天公不作美,连日降下瓢泼大雨,山间突发山洪。
浑浊的洪水裹挟着泥沙、断木,咆哮着冲毁了前方的官道,原本平整的路面被冲刷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马车根本无法通行。
李总管脸色铁青地跳下车,踩着没过脚踝的泥水查看了一番,洪水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山上往下涌,一时半会儿根本无法消退。
他咬了咬牙,对着众人嘶吼:“绕路!从后山的小路走!陛下的期限耽误不得,务必赶在限期内抵达京城!”
后山的路更是难行到了极点。狭窄的山道仅容一人一马勉强通过,两侧是陡峭的悬崖,崖下是奔腾的山洪,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脚下的泥土被雨水泡得湿滑,稍不留神就有滑落的风险。
陈则宏扶着小花,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他年迈的身躯在颠簸中有些吃不消,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领口的粗布衣裳,可他依旧紧紧攥着小花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生怕她脚下打滑。
官兵们也不敢大意,前队派两人探路,用长枪试探着路面的虚实;
后队两人断后,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中间的人则紧紧护在马车两侧。
一路走走停停,遇到特别陡峭的路段,陈则宏便蹲下身子,让小花趴在他背上,他背着她,一步步稳健前行,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座可靠的山。
原本五日的路程,硬生生绕了八日才走完,等走出山区时,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泥水,裤脚磨破了好几处,沾满了草屑与泥土。
好不容易走出山区,刚进入一片开阔的平原,还没等众人喘口气,又遇上了麻烦 —— 一小股溃兵作乱。
这些溃兵衣衫褴褛,有的甚至光着脚,身上的盔甲锈迹斑斑,手里握着的刀枪也多是缺口、卷刃的,显然是打了败仗后四散逃窜的散兵游勇。
他们见陈则宏一行车马整齐,还有官兵护送,误以为是富商出行,立刻红了眼,蜂拥着围了上来,人数约莫有二三十人,嘴里喊着 “留下财物,饶你们性命”,声音嘶哑而贪婪。
李总管吓得脸色惨白,手脚发软,连忙缩回马车里,死死抓住车帘,对着外面的官兵嘶吼:
“快!拦住他们!务必护好圣旨!要是圣旨有半点闪失,咱们都得掉脑袋!”
领头的官兵是个约莫三十岁的校尉,虽也有些慌乱,却还算镇定。
他抽出腰间的佩刀,寒光一闪,立刻下令:“列阵!护着马车!刀手在前,枪手在后,不许放任何人靠近!”
官兵们迅速抽出刀枪,结成一个简单的防御阵型,刀光剑影间,与溃兵们缠斗起来。
溃兵们虽武器简陋、毫无章法,却胜在悍不畏死,像饿极了的野兽般疯狂扑上来。
喊杀声、兵器碰撞的 “铿锵” 声、惨叫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发疼。
小花吓得浑身发抖,紧紧抱住陈则宏的胳膊,脸埋在他的衣襟里,不敢睁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浸湿了他的衣裳。
陈则宏将小花牢牢护在身后,一只手紧紧按着她的头,不让她看到血腥的场面,另一只手则悄悄扶在马车的木栏上,眼神锐利如鹰 —— 这是他身为前大统领的本能反应,哪怕多年未曾领兵,战场的直觉依旧刻在骨子里。
他快速扫视战局,溃兵虽悍勇,却毫无阵型,左侧仅有五六人,且武器多是木棍、短刀,防御薄弱。
见校尉领着官兵们在正面硬拼,一时难以突围,甚至已有两名官兵被溃兵的刀划伤手臂,陈则宏压低声音,对身边一名年轻官兵说:
“左侧溃兵人数少,武器简陋,可让校尉带三人集中兵力突破,再从左侧迂回包抄,直击溃兵后方指挥之人,腹背受敌之下,他们必乱。”
那名官兵愣了愣,看着陈则宏苍老却沉稳的脸,又看了看战局,虽有些将信将疑,却也别无他法,立刻高声将陈则宏的话传给了校尉。
校尉闻言,眼神一亮,当机立断,喊上两名身手矫健的士兵,集中火力朝着左侧溃兵猛冲过去。
溃兵们没想到他们会突然改变方向,左侧防线瞬间被撕开一个缺口。
校尉带着人冲出包围圈后,立刻迂回至溃兵后方,朝着那个看似头领的络腮胡溃兵砍去。
络腮胡溃兵猝不及防,被校尉一刀砍中肩膀,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溃兵们见头领受伤,顿时乱了阵脚,军心溃散,再也没了之前的悍勇,一个个开始往后退缩。
官兵们趁机发起猛攻,没多久,溃兵们便丢盔弃甲,溃散而逃,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
一场激战下来,三名官兵受了伤,一人伤在手臂,一人伤在大腿,还有一人被木棍砸中了后背,疼得直咧嘴;
马车的侧面也被砍出了三道深深的裂痕,木茬都翻了出来。
李总管从马车里探出头,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他定了定神,目光落在陈则宏身上,带着几分异样的审视 ——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满身泥土气息的年迈劝农使,竟能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想出这般精准的破敌之法,这绝非普通老农能有的见识。
陈则宏没理会李总管探究的目光,也没在意周围官兵们惊讶的眼神,只是低头轻轻拍着小花的后背,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别怕,都过去了,坏人已经跑了,没人能伤害你了。”
小花慢慢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水,睫毛湿漉漉地粘在一起,却用力点了点头,双手紧紧抱住陈则宏的胳膊,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
“爹,有你在,我不怕。”
一路艰险,像一把砺石,磨去了彼此间的生分,让两人更加依赖彼此。
夜里宿在简陋的驿站,小花会主动打来温水,帮陈则宏擦拭手上的泥污,还会学着他平日里照顾自己的样子,给他捶捶酸胀的腿;
遇到难走的路,陈则宏依旧会背着她,脚步虽不如年轻时轻快,却每一步都走得稳健,让她心里无比踏实。
那些曾经的身份、过往的经历,在一次次共渡难关中,都化作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无关血缘,却胜似血缘。
马车继续前行,朝着京城的方向,穿过一望无际的平原,越过奔腾不息的河流,走过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镇。
沿途的风景渐渐变得繁华起来,道路两旁的房屋越来越高大,行人的衣着也越来越体面,空气中都仿佛透着一股权力的气息。
陈则宏知道,他们离那座权力的心脏越来越近,也离未知的风险越来越近。
他掀开马车窗帘,望着远方那片隐约可见的京城轮廓,心里五味杂陈。
曾经,他是统领一国、运筹帷幄的大统领,见惯了朝堂的尔虞我诈、战场的刀光剑影;
如今,他只想做个普通的农夫,带着小花安稳度日,却终究还是逃不过权力的牵绊。
但他低头看向身边紧紧靠着他、已经睡着的小花,她的眉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也在担心前路。
陈则宏伸出手,轻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心里的决心愈发坚定 ——
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无论京城等待他的是荣宠还是深渊,他都要护着她,平安抵达,再平安回来。
只是,京城的大门已经敞开,那朱红的宫墙、金黄的琉璃瓦,像一张巨大的网,正静静等待着他们。
里面等待他们的,究竟是青云直上的荣宠,还是万丈深渊的漩涡?
没人知道答案。
唯有车轮滚滚,“咕噜咕噜” 地响着,带着他们,驶向那片迷雾笼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