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大的冬天,与A大有着相似的风骨,却更添几分帝都的肃穆与辽阔。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带着干爽的刺痛感,天空是一种被洗涤过的、近乎透明的蓝。校园里的建筑方正厚重,行走其间的学生步履匆匆,眼神里大多带着一种见惯风云的沉静与目标明确的光芒。
宁晚拖着行李,办理好入住手续,站在陌生的宿舍窗前,看着楼下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摇曳。一种熟悉的、初来乍到的悬浮感再次袭来,但这一次,持续的时间很短。她深吸了一口冰冷而干净的空气,转身开始有条不紊地整理行李,将那本《编码》放在床头,将江野给她的那叠文献和笔记放在书桌最顺手的位置。
交流生的生活节奏快得惊人。b大的课程深度和广度都远超她之前的学校,教授们授课时引用的案例和研究前沿得让她必须全神贯注才能勉强跟上。讨论课上,身边的同学引经据典,观点犀利,逻辑严密,让她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人外有人”。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
她几乎没有任何时间去感受这座古老帝都的魅力,所有的精力都投注在了课堂、图书馆和完成那些要求极高的作业上。深夜,她常常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模型推导或者晦涩的哲学论述苦思冥想。寒冷和孤独感有时会像细小的冰碴,悄无声息地渗入骨髓。
这种时候,她会停下来,喝一口已经冷掉的水,然后点开邮箱。
与江野的邮件往来,成了她在这片陌生战场上唯一稳定的精神补给线。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只提出经过深思熟虑、条理清晰的问题。有时,她只是简单地描述课堂上遇到的思维冲击,或是某个让她感到无力的瞬间。
“今天讨论了理性选择理论的局限性,感觉过去学的很多东西都在崩塌重建……”
“博弈论的作业要求构建一个多阶段不完全信息模型,卡在信念更新的动态过程上了……”
他的回复依旧延迟,依旧精简。但宁晚能感觉到,他似乎能穿透这些零碎的文字,精准地捕捉到她彼时的心境。
对于理论的冲击,他没有安慰,只是回了一句:“认知升级必然伴随体系震荡。保持怀疑,但不必全盘否定。”
对于模型的困境,他发来了一张手绘的流程图,清晰地标注出信念更新的几个关键节点和可能的数学工具,旁边附言:“先简化,抓住核心动态,再添加复杂性。”
他没有试图将她从迷茫和困难中打捞出来,而是递给她工具,点明方向,让她自己游过去。
这种冷静的信任,比任何温言软语的安慰都更有力量。
一个周五的晚上,宁晚在图书馆啃读一篇关于“算法公平性”的哲学论文,里面涉及大量她并不熟悉的伦理学概念和形式逻辑表述。读到一半,感觉大脑像一团被猫咪玩弄过的毛线,混乱不堪,挫败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合上论文,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望着图书馆穹顶下明亮的灯光,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自我怀疑。选择这条交叉学科的路,是不是太过自不量力?
她鬼使神差地打开邮箱,给江野写了一封邮件,内容比平时更凌乱,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读不懂。感觉自己在试图理解一个完全陌生的语言体系,每个字都认识,连起来却不知所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选错了路?”
发送出去后,她立刻有些后悔。这太不“宁晚”了,太情绪化了。
她关掉邮箱,强迫自己重新打开论文,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啃,尽管效率低得令人发指。
直到图书馆闭馆的铃声响起,她收拾好东西,走在回宿舍的寒冷夜路上,手机才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是江野的邮件回复。
她站在路灯下,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点开了邮件。
没有直接回答她关于“是否选错路”的问题。
邮件里只有一张图片。点开,是一张手绘的、极其复杂的星图。不是现实中的星座,而是由无数个点与线连接而成的网络,有些区域节点密集,光芒强烈,有些区域则稀疏黯淡。在星图的下方,他写了一行字:
“知识宇宙浩瀚,此为你此刻所在星域。迷茫是定位的必经过程。—— 附:该论文核心论证结构拆解图(见附件)”
宁晚怔住了。
她先点开附件,那是一张用逻辑框图清晰梳理出的论文论证脉络,将她觉得混乱不堪的文本,解构成了一个层次分明、环环相扣的推理链条。那些陌生的概念被精准地定位在链条的相应节点上,瞬间变得清晰起来。
她再看向那张星图。那不仅仅是一张图,它是一个隐喻。他将她此刻的迷茫,置于一个更宏大的探索背景下——在无垠的知识宇宙中,暂时的迷失不过是确定自身坐标的必要步骤。
他没有否定她的困惑,而是将她的个人感受,提升到了一个所有探索者都会面对的、普遍而壮丽的层面。
寒风依旧刺骨,但宁晚站在路灯下,看着手机屏幕上那张手绘的星图和结构图,忽然觉得胸腔里那股淤积的浊气瞬间消散了。
挫败感依旧存在,前方的路依旧艰难。
但此刻,她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在迷雾中挣扎的个体。
而是一个被赋予了星图和罗盘的、在浩瀚知识宇宙中前行的探索者。
她收起手机,拉紧了围巾,迈开脚步走向宿舍楼。步伐比来时坚定了许多。
北国的夜空,星子疏朗,清晰而寒冷。
但她知道,在某个她看不见的地方,有人正与她遥望同一片知识的天穹,并用他独有的方式,为她绘制着前行的航图。
这已足够,给她继续深入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