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跟着赵虎往村西头走,脚下的青石板被晨光晒得微暖,可每一步踩下去,都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像敲在紧绷的神经上,让人心头发紧。赵村长跟在后面,佝偻的脊背在晨光里拉得老长,像一截被风吹弯的枯木,他时不时抬起头,看一眼前面江流的背影,眼神复杂得像揉皱的草纸,藏着惊慌、愧疚,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
刚转出街口,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毫无预兆地飘了过来,混着玉米叶的青涩气和泥土的腥气,在鼻腔里拧成一股刺鼻的味道,呛得人忍不住皱紧眉头。江流的脚步顿了顿,随即加快速度转过街角——村西头的玉米地就在眼前。
翠绿的玉米秆已经长到一人多高,密匝匝地挤在一起,像一堵望不到头的绿墙。风从叶缝里钻过,“哗啦啦”的响声此起彼伏,仔细听去,竟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里面眨动,正偷偷窥视着外面的动静。
地埂边已经围了几个村民,都是些早起干活的汉子和妇人,此刻都低着头,脸色白得像纸,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在空气里浮动。一个穿蓝布褂子的妇人正蹲在地上,背对着众人,肩膀一抽一抽地耸动着,发出“呜呜”的哭声,那哭声嘶哑得像破锣,每一声都透着撕心裂肺的痛——正是王老五的媳妇。
她面前的泥地上,一摊暗红色的血迹已经半干,边缘泛着黑紫,像一块丑陋的疤,突兀地印在青黄的土地上,触目惊心。
而那摊血迹旁边,赫然立着一个稻草人。
那稻草人做得极其粗糙,用两根交叉的木棍当骨架,外面草草捆了些麦秸,身上套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那是王老五昨天还穿在身上的衣服。它的脑袋是个圆滚滚的麦秸捆,上面用墨汁胡乱画了五官,眼睛是两个黑洞洞的圈,嘴巴咧得极大,像是在无声地笑。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它的“手”上还攥着一把镰刀,刀刃上沾着点暗红的东西,在晨光下闪着冷森森的光。
“王道长……”王老五的媳妇听到脚步声,猛地回过头,脸上糊满了泪水和泥土,眼睛红肿得像核桃,看到江流,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得更凶了,“你说这是咋回事啊……早上我还给他送饭,他就在地里除草,怎么转个身的功夫……人就没了啊……”
江流没有说话,只是蹲下身,仔细查看那摊血迹。血渍边缘有明显的拖拽痕迹,一道深色的印记歪歪扭扭地延伸进玉米地深处,沿途的玉米秆被踩倒了一片,叶片上还沾着零星的血点,显然是有人被强行拖进了玉米地。
他又站起身,走到那个稻草人面前,伸出手碰了碰它身上的蓝布衫。布料粗糙,带着泥土和汗味,确实是庄稼人常穿的粗布,衣角处还有个磨破的洞。
“这稻草人,是谁做的?”江流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在众人耳边响起。
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都下意识地摇着头。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颤巍巍地开口,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不……不知道……”
“王老五昨天跟谁红过脸?或者结过怨?”江流又问,目光扫过在场的村民。
“没有啊,”王老五的媳妇哭着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他性子闷得很,平时就知道闷头干活,别说跟人结怨,就连句重话都没跟人说过……谁会害他啊……”
江流站起身,目光重新投向那片茂密的玉米地。阳光透过叶缝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深处却依旧黑漆漆的,像一张张开的巨口,等着吞噬一切。风穿过玉米地,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里面低声哭泣,又像是在狞笑。
他握紧了手里的桃木剑,剑柄的温热让他稍微定了定神,随即对赵虎说:“你带几个人守住路口,别让闲杂人进来,也别让任何人靠近玉米地。赵虎,你跟我进去看看。”
赵虎愣了一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可看到江流那双锐利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点了点头,转身点了两个年轻力壮的汉子,低声吩咐他们守在地埂边,不许任何人靠近。
赵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脚步有些发飘:“王道长,这……这里面……会不会有啥不干净的东西啊……”
“去了就知道了。”江流没有多解释,抬脚就钻进了玉米地。
玉米秆长得太密,钻进去就像掉进了一个封闭的绿笼子,阳光被叶片挡在外面,顿时暗了不少,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和玉米叶的清香,可这清香里,却隐隐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腐味。叶片边缘很锋利,像小刀一样刮在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细密的红痕,又疼又痒。
地上的拖拽痕迹一直往前延伸,血迹越来越淡,最后几乎和泥土融为一体。被踩倒的玉米秆越来越多,显然拖拽的人或“东西”在这里挣扎过。大约走了一刻钟的功夫,痕迹突然消失在一片被踩平的空地上。
那片空地不大,约莫有两张桌子大小,地上的玉米秆被踩得乱七八糟,堆成一个半人高的垛。垛上面放着个东西,用一块灰布盖着,轮廓像是一件衣服。
江流走过去,一把掀开了灰布——下面果然是一件褂子,黑色的,布料比王老五的蓝布衫好上不少,袖口处绣着一朵暗黄色的花,针脚细密,看着有些年头了。
“这是……”赵虎跟在后面,看到那件褂子,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发颤,像是见了鬼一样,“这是……这是三年前,李寡妇男人穿的那件!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失踪那天,就穿的这件!他……他也是在这玉米地没的,当时……当时也留下个一模一样的稻草人!”
江流的心里猛地一沉。又是三年前。赵石的死,李寡妇男人的失踪,还有现在的王老五……这村子里失踪的人,恐怕都和这些诡异的稻草人脱不了干系。
他蹲下身,手指在空地上细细摸索着。泥土松软,混杂着碎玉米叶,突然,指尖碰到了一个硬东西。他心里一动,用手扒开泥土,挖出来一看——是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钱,边缘被磨得很光滑,显然被人长期攥在手里。铜钱正面刻着“惠仁通宝”四个字,虽然锈迹斑斑,却依旧能看清字迹。
这铜钱,他见过!
昨天夜里,在牛棚外遇到那个抱着稻草人的疯妇人——也就是王秀时,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她手里攥着的那支刻着“秀”字的银簪上,就坠着一枚一模一样的铜钱!
“赵虎,”江流举起那枚铜钱,递到赵村长面前,眼神锐利如刀,“你见过这铜钱吗?”
赵村长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血色,连连后退了两步,差点被身后的玉米秆绊倒:“见……见过!当年那个仙婆说,这是‘镇邪钱’,活祭的时候,必须让祭品攥在手里,说是能‘安抚山神’,保村子平安……第一个童女、赵石等……他们手里都放了铜钱。”
李大壮也跟着说“还有之前失踪的几个人,他们……他们失踪的时候,这个都出现过!”
江流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沉到了谷底。王秀手里有这铜钱,王老五的出事现场也有这铜钱,这绝不是巧合!那个看似疯癫的妇人,根本不是简单的精神失常,她一定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和这些失踪案有关!
就在这时,玉米地深处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像是有人在里面快速奔跑,撞得玉米秆剧烈摇晃。
江流眼神一凛,猛地站起身,对赵虎低喝一声:“跟上!”
话音未落,他已经朝着响动传来的方向追了过去。赵虎等三人吓得魂都快没了,可看着江流的背影,又不敢不跟,只能咬着牙,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赵二狗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造孽啊……这是造孽啊……”
玉米叶被撞得“哗哗”作响,锋利的边缘刮在脸上、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疼,可两人都顾不上这些。跑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面的响动突然停了,眼前的玉米秆出现了一个豁口。
豁口外面,是一片光秃秃的坡地,顺着坡地往上,是一座不算太高的山头。半山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座破庙。那庙看起来已经荒废了很久,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的黄土,屋顶塌了一半,露出黑黢黢的椽子,门口挂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山神庙”三个字,只是红漆早已褪色,变成了暗褐色,看着格外诡异。
刚才的响动,似乎就是从那破庙方向传来的。
“到……到这儿就行了吧……”赵二狗跑到豁口边,已经累得气喘吁吁,看到那座破庙,脸色白得像纸,连连摆手,说什么也不肯再往前走一步,“王道长,这地方……这地方邪性得很,不能去啊!这是山神住的地方,我们凡夫俗子……冲撞了山神,会遭报应的!”
江流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座破庙,眉头紧锁。山神庙……赵村长之前提过,王秀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这里。这座破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刚才的响动,又是谁?
他心里像有只猫在挠,恨不得立刻冲上去一探究竟。可看着跟在身后的三人那副魂飞魄散的样子,知道再逼他也没用,只能暂时压下心里的冲动,点了点头:“行,先不上去。”
赵虎这才松了口气,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
几人转身往回走,回到王老五出事的玉米地埂边时,村民们还围在那里,只是议论声大了些,脸上的恐惧也更重了。
江流的目光落在那个稻草人身上,看着它脸上那诡异的笑容,突然开口问道:“你们谁之前见过这样的稻草人?不止是王老五和李寡妇男人的,更早之前的也算。”
村民们都沉默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人群后面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细若蚊蝇,却清晰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是……是它们回来了……”
说话的是李寡妇,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缩在人群后面,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像是被吓破了胆。她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摇着头,白眼仁不停地往上翻,几乎要看不到黑眼球:“它们回来了……全都得死……一个也活不了……当年就说了,欠的债总要还的……它们回来了,一个也跑不了……”
她说得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可那股深入骨髓的恐惧,却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让周围的村民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江流看着李寡妇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更加确定——这些稻草人背后,一定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让全村人都讳莫如深、恐惧至极的秘密。而这个秘密,恐怕就和三十年前的那场逃难者内讧、三年前的童女献祭,还有这座诡异的山神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再次看向那座矗立在玉米地埂边的稻草人,墨汁画的眼睛在晨光下黑洞洞的,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风一吹,它身上的蓝布衫轻轻晃动,竟像是在点头回应李寡妇的话。
江流握紧了手里的桃木剑,指节泛白。看来,要想查清真相,不仅要去那座山神庙,还得从这些诡异的稻草人身上,找到突破口。
这迷魂村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而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