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月在凤阁值房那一觉并未睡太久，天光彻底放亮时便醒了过来。
身上盖着的薄毯还带着凌薇薇常用的龙涎香气，案几上那份被朱笔细致批注过的选秀细则摆放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放着一碟新切的时令水果和一小罐凝神用的薄荷膏。她怔了怔，心底那点被强行压下的暖意又不受控制地弥漫开来。
凌薇薇早已不在房中，只留了张字条，字迹飞扬：“朕去格物院瞧瞧新弄的彩绸机关，巳时三刻，栖凤台见，一起看看场地。——薇” 没有盖玺，没有称朕，简单直接，如同寻常人家的叮嘱。苏清月将字条仔细折好收进袖袋，开始处理晨间政务，效率竟比往日更高了些。
栖凤台坐落于皇家园林深处，依山傍水，楼阁精巧。凌薇薇到的时候，工部的官员和内侍监早已候着，见她一身利落的骑射服，未摆全副銮驾，都有些意外。
“都免礼，朕就是先来看看。”凌薇薇摆手，目光扫过正在修缮的殿阁和清理的庭院，“进度如何？”
工部侍郎连忙上前禀报，何处用作考核正殿，何处安置候场佳丽，何处开辟评审退居之所，一一指点。
凌薇薇听得仔细，不时发问：“通往水榭的回廊栏杆都检查过了？务必加固。还有，所有可能用到明火的地方，灭火的水缸、沙桶必须备足，朕可不想看到‘凤华选秀’变成‘凤华走水’。”
正说着，苏清月也到了。她已换回正式的绛紫官服，发髻一丝不苟，只是腰间多了一枚之前未曾见过的、绣着歪歪扭扭海棠花的香囊——那是凌薇薇某日心血来潮的“杰作”。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凌薇薇嘴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继续听汇报。
“陛下，苏大人，”工部侍郎迟疑道，“按旧例，选秀场所需设‘验身房’，由嬷嬷查验……”
“取消。”凌薇薇不等他说完，直接打断，语气不容置疑，“‘凤华选秀’选的是才德，不是妃嫔。增设‘书阁’与‘琴室’，供候场者静心准备即可。”
苏清月在一旁微微颔首，补充道：“安全与尊严并重。所有伺候的宫人，需经凤阁核验背景，并严令不得私下议论、怠慢任何一位参选者。”
凌薇薇赞许地看了她一眼，这就是苏清月，总能将她定下的大方向，细化成周全的条条款款。
一行人沿着九曲回廊走向临水的核心殿阁。行至一半，凌薇薇忽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廊外一丛生长得过于茂盛的翠竹上。竹影婆娑，遮挡了部分视线，形成了几处视觉死角。
“这片竹子，移走。”她指向那几处死角，“还有，那边假山背后，视野也不佳。整个栖凤台，凡是朕与评审目光所及之处，朕不希望有任何可以藏匿人影、传递消息的隐蔽角落。”
内侍监连忙记下。苏清月心中一动，明白凌薇薇这不仅是为了保证选秀过程的公开透明，更是出于安全考量，防备有人利用地形做手脚。她不禁想起赵玉瑶，以及可能潜藏在参选者中、心怀叵测之人。
走到水榭边，凌薇薇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道：“考核期间，调一队水性好的内卫，扮作打理荷花的工匠，在湖面随时待命。所有画舫、小舟，每日需经严格检查。”
她考虑得如此周详，远超苏清月的预期。苏清月侧目看她，晨光中凌薇薇的侧脸线条清晰，眼神锐利，不再是那个只知提出奇思妙想的跳脱少女，而是真正开始运筹帷幄、思虑深远的帝王。这份成长，让她心折，也让她隐隐心疼——这意味着，凌薇薇独自承担的压力，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
视察接近尾声，众人行至一处僻静的角门。凌薇薇忽然对苏清月低声道：“你在此处等朕片刻。”随即示意其他人继续前行。
待众人走远，凌薇薇迅速拉开角门。门外，福德海正领着几个穿着格物院服饰的人等候，他们手中捧着几面看似普通的巨大铜镜。
“快，按朕昨日画的图纸，将此处的墙面稍作改动，将这‘窥镜’嵌进去。”凌薇薇指挥着，又对苏清月解释道，“格物院弄的小玩意儿，从这里能看到隔壁回廊的情形，反向则不能。此处是通往评审退居之所的必经之路。”
苏清月瞬间明了。这并非不信任，而是凌薇薇在以她的方式，为自己增加一道安全的屏障。她看着凌薇薇低声催促、亲自比划方位的专注侧影，心头涌上一股热流，忍不住轻声唤道：“薇薇……”
凌薇薇回头，对上她动容的目光，咧嘴一笑，带着点小得意：“总不能什么事都让你一个人操心。”她快速安排好，关上角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自然地挽起苏清月的手臂，“走吧，苏大人，去看看给你准备的总策划官房满不满意。”
官房设在栖凤台一侧的幽静小院，推开窗便能看见一池碧荷。屋内陈设雅致，书案、软榻、茶具一应俱全，更难得的是，角落里还摆着一架崭新的锦瑟。
“知道你好这个，批奏折累了可以松快一下。”凌薇薇状似随意地说，耳朵尖却有点泛红。
苏清月走到瑟前，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一串清越的泛音。她回过头，眼中光华流转，比窗外的湖水更潋滟：“陛下费心了。”
“咳，”凌薇薇轻咳一声，转移话题，指着墙上悬挂的巨幅选秀流程图表，“这图怎么样？朕让《大晟头条》的画师特意画的，够直观吧？”
图表清晰明了，色彩鲜明，确是凌薇薇的风格。苏清月看着图表，又看看身旁这个为她移走翠竹、布置内卫、安装窥镜、准备锦瑟的人，只觉得胸腔被某种情绪填得满满的。她忽然伸手，不是君臣之礼，而是轻轻握了一下凌薇薇的手腕，很快便松开。
“很好。”她低声说，语气里的温柔几乎要满溢出来，“有陛下在，臣…很安心。”
凌薇薇反手握住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收回的手，紧紧一攥，随即放开，笑容灿烂如正午阳光：“那就好！走，回去朕帮你批剩下的奏折，早点弄完，你好多休息会儿。”
两人并肩走出小院，阳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栖凤台的筹备紧锣密鼓，暗流依旧潜伏，但此刻，她们彼此信赖，互为倚仗，足以面对前方的一切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