毁灭,是以一种缓慢而又不可逆转的姿态降临的。
整栋东山宾馆大楼,就像一头被掏空了骨架的垂死巨兽,在持续不断的、高频的共振折磨下,发出了痛苦到极点的呻吟。混凝土结构在哀嚎,钢筋在扭曲,巨大的裂缝如同狰狞的伤口,在墙壁和天花板上肆意蔓延,每一次剧烈的颤动,都伴随着成百上千吨的建筑垃圾,从头顶的黑暗中轰然坠落,砸向未知的深渊。
对于“影子”手下那些训练有素的雇佣兵而言,战场的环境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足以颠覆他们所有战斗经验的逆转。
黑暗,这本是他们最擅长利用的掩护。凭借着价值不菲的四目夜视仪,他们本应是在黑暗中予取予求的王者。然而此刻,这片黑暗却变成了他们最大的敌人。大楼剧烈震颤所扬起的、铺天盖地的粉尘,如同最浓重的迷雾,彻底笼罩了每一个角落。透过夜视仪的目镜看出去,视野中不再是清晰的、泛着绿光的地形轮廓,而是一片充满了雪花噪点、不断闪烁跳跃的、混沌不堪的模糊光影。他们引以为傲的“鹰眼”,在这一刻,被彻底废掉了。
他们赖以生存的战术配合,同样在绝对的混乱面前,显得苍白而又可笑。那有节奏的、可以相互掩护的cqb(室内近距离战斗)队形,在不断摇晃、随时可能塌陷的地面上,变成了一种自杀式的愚蠢行为。通讯频道里,不再有清晰冷静的指令和汇报,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结构轰鸣声、电流的“滋滋”杂音、以及夹杂在其中,充满了惊慌与恐惧的、断断续续的嘶吼。
“保持镇定!所有单位!两人一组,背靠背形成防御姿态,交替掩护,立刻向最近的安全出口方向撤离!重复,放弃任务,立刻撤离!”
身处大楼之外的“影子”,几乎是咆哮着在通讯频道中下达着新的命令。他第一次感觉到了局势正在朝着一个他完全无法控制的、深渊般的方向滑落。然而,他的命令,就如同投向风暴之海的一颗石子,除了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便被那铺天盖地的混乱与恐惧彻底吞噬。
恐惧,如同最可怕的病毒,开始在这支精锐部队的心中疯狂蔓延。
然而,对于孟广义四人来说,眼前的景象,却带来了一种诡异的、仿佛回到了主场般的熟悉感。
黑暗、幽闭、结构不稳定、充满了未知危险、随时可能塌方……这种环境,与他们常年打交道的那些大型古墓的内部,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只不过,这一次,墓室里埋葬的,不再是古代的帝王将相,而是那些刚刚还在对他们进行围剿的、武装到牙齿的现代士兵。
“都抓紧了,跟着我的声音走!”孟广义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他甚至不需要任何照明设备。他只是伸出手,用手指的关节,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身旁的墙壁和那些裸露在外的金属管道,然后侧耳倾听着那细微的回音。这是北派摸金校尉的独门绝技——“叩问鬼神”,通过敲击声在不同介质中的传导和反馈,就能大致判断出建筑结构的稳定性和内部空间的大小。哪里是实心承重墙,哪里是空心隔断,哪里即将发生断裂,哪里又能作为暂时的避难所,在他的耳朵里,都如同掌上观火一般清晰。
在这位“老龙头”的带领下,陈晴和林岳仿佛进入了一种奇妙的状态。他们放弃了用眼睛去看,而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听觉和触觉之上,跟随着孟广义那如同幽灵般精准的指引,在迷宫般的、不断变化的黑暗废墟中,灵巧地穿行着,总能在下一块天花板砸落之前,提前转移到安全的角落。
而石头,则在这片混乱的狩猎场中,彻底释放了他那被压抑已久的、作为前顶级侦察兵的恐怖本能。
就在孟广义带领着陈晴和林岳向着预定好的、一处相对安全的地下管道方向转移时,石头只是对着孟广预打了一个无声的手势,便如同融化的影子一般,悄无声息地脱离了队伍,向着另一个方向潜行而去。
他的动作轻盈得不像一个拥有如此庞大身躯的人。每一次大楼的剧烈震颤,都成为了他掩盖脚步声的最好时机。他那双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如同最敏锐的夜行动物,精准地捕捉着周围环境中每一丝微弱的光影变化。
很快,他便锁定了他今晚的第一个猎物。
那是两名试图从五楼楼梯间向楼下撤离的雇佣兵。他们背靠着背,手中的突击步枪紧张地指向前方和后方,正一步一步地、极其艰难地在摇晃的地面上向下挪动。他们头顶的夜视仪时亮时灭,显然已经被浓密的粉尘和剧烈的震动干扰到了极限。
石头就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手,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远远地缀在他们身后,等待着那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机会,很快就来了。
“轰隆!”
他们头顶的楼板,突然发生了一次大规模的断裂!一块足有小汽车大小的混凝土块,带着尖锐的呼啸声,擦着楼梯的边缘,狠狠地砸在了他们下方两三米远的地方,瞬间便将那里的楼梯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剧烈的冲击波,让那两名本就精神高度紧张的雇佣兵脚下一个踉跄,其中一人不幸被一块飞溅的碎石击中了小腿,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与他的同伴瞬间被拉开了距离。
就是现在!
就在那名健康的雇佣兵惊慌失措地回头,试图去搀扶他同伴的瞬间,一道黑色的、如同巨熊般的身影,已经无声地、快如鬼魅地从他身后的黑暗中扑了上来!
那名雇兵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只感觉到一只如同铁钳般、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巨大手掌,从后面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和鼻子,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紧接着,一抹冰冷刺骨的寒意,便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而又迅猛地,划过了他那被战术头盔带勒紧的、唯一裸露在外的颈动脉!
“呃……”
一声微弱到几乎无法听见的、血液从喉管中喷涌而出的声音,成为了他留在人世间最后的回响。
石头的动作,干净利落到了极致,充满了暴力与效率的美感,一击毙命,甚至没有让对方感受到一丝多余的痛苦。
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将被他割喉的尸体无声地拖入了旁边一间漆黑的房间。他没有丝毫的停顿,迅速而又熟练地,开始剥离对方身上的装备——那副虽然效果大打折扣但聊胜于无的四目夜视仪、挂在战术背心上的备用弹匣、以及最重要的,那个还在“滋滋”作响的单兵通讯器。
戴上夜视仪,虽然视野依然模糊,但总比纯粹的黑暗要好。将通讯器挂在耳边,他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的、敌人惊慌失措的呼叫和“影子”那徒劳的指挥。
他将自己的军用匕首在尸体的作战服上擦拭干净,然后捡起对方那支还带着余温的突击步枪。他没有立刻去解决那个已经受伤的、正在不远处哀嚎的“活靶子”,而是按下了通讯器的某个特殊频道,模仿着电流干扰的杂乱信号声,发出了一阵毫无意义的“沙沙”声。
很快,通讯器里传来了另一组离这里最近的敌人的回应:“c3呼叫c2!听到请回答!你们那边发生什么事了?!”
石头没有回答。他只是再次发出了一阵杂音,然后,便循着对方声音传来的大致方向,如同一头已经品尝过鲜血、食髓知味的史前凶兽,悄无息地,再次融入了那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栋即将坍塌的、充满了死亡与哀嚎的废弃宾馆,在这一刻,彻底沦为了他一个人的、不对等的、残酷的狩猎场。
……
“跟紧我,千万别掉队!”
在另一边,孟广义并没有去关注石头的行动。他知道,在这种你死我活的境地之中,任何所谓的仁慈与道义,都是对自己和同伴生命的最大残忍。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活下去。
他只是压低了声音,对身后的陈晴和林岳再次叮嘱道:“石头在为我们清理道路,我们必须在他争取到的时间内,到达安全的地方。”
与此同时,远在大楼之外的“影子”,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死死地盯着战术平板上,那代表着他手下队员生命信号的一个个绿色光点。
就在刚才短短的两分钟之内,已经有三个绿点,在没有任何预警和求救信号的情况下,彻底变成了代表着死亡的灰色。
他瞬间便意识到,这栋正在崩塌的黑暗建筑里,出现了一个……或者一群,比他手下这些身经百战的精英士兵,更专业、更冷血、也更适应这种末日般黑暗环境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