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岳根据老药农的指点,并没有从紫霞宫香火鼎盛的正殿山门进入,而是沿着宫墙外围,寻到了一条几乎被荒草掩盖的侧面小路,一路向着人迹罕至的后山走去。
山路崎岖,越往里走,周围便越是静谧。香客们的喧哗声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耳边只剩下山风吹过松林的涛声,以及偶尔几声清脆的鸟鸣。空气中,弥漫着雨后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带着一丝丝凉意,沁人心脾。
大约走了一里多路,绕过一片陡峭的石壁之后,林岳的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占地足有数亩的药圃,静静地出现在了山坳之中。药圃的四周,被人用手臂粗细的青竹,扎成了一圈半人多高的、朴素而又规整的篱笆。篱笆之内,各种林岳认识或不认识的药草,被分门别类地种植在不同的区域,长势喜人,在山风的吹拂下,轻轻摇曳,宛如一片绿色的波浪。
而在那片药圃的中央,一个身穿着一件已经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身形清瘦但脊背却挺得如同标枪一般笔直的道士,正背对着他,弯着腰,似乎在专注地打理着一株半人高的药材。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可以说有些缓慢,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仿佛他不是在除草或松土,而是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整个人,都与这片后山的草木、山石,乃至流动的空气,彻底地融为了一体,透着一股近乎于“天人合一”的、返璞归真的宗师气度。
尽管只是一个背影,但林岳的心中,却瞬间涌起一股无比强烈的直觉——他,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失踪了二十多年的卸岭大师兄,龙五!
林岳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山间清冷的空气,让因为急切而有些发热的头脑,瞬间冷静了下来。他站在树林的边缘,仔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那件略显褶皱的粗布衣服,准备以一个晚辈的身份,上前拜见这位素未谋面的师门长辈。
准备停当,他迈步走出了树林的阴影,踏上了那条唯一通往药圃篱笆门前的泥土小路。
然而,就在他向前走了不过十几步之后,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陡然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发现,自己明明是目视着前方的药圃,沿着脚下这条清晰可见的直线小路在行走,但无论他迈出多少步,自己与那道竹篱笆之间的距离,似乎都没有任何拉近的迹象。那个弯腰劳作的灰色背影,就如同海市蜃楼一般,永远地,悬停在那个不远不近的位置上。
一种强烈的眩晕感,开始涌上他的大脑。
他猛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身后,那片他刚刚走出的树林,以及来时的那条小路,竟然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却又显得无比陌生的树林和灌木丛。他仿佛突然之间,被挪移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
林岳的心,猛地一沉,但数十年来在生死边缘磨练出的强大心理素质,让他瞬间便冷静了下来。
这不是什么鬼打墙,更不是什么玄之又玄的法术。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恐怕是陷入了一个极其高明的、由人力布置而成的“阵法”之中!
他迅速开始分析周围的环境。几棵位置极其刁钻的歪脖子松树,几块看似是随意散落在路边的山石,以及几丛修剪得高度恰到好处的灌木……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自然景物,在他的眼中,却共同构成了一种强大而又精准的视觉欺骗系统。它们通过扭曲人的距离感和透视感,在大脑中,制造出了一个错误的虚拟坐标,让你在不自觉中,沿着一条被精心设计好的弧线,在原地打转。
脚下的小路,看似平坦,但当他蹲下身仔细观察时,才发现路面被铺设成了带有极其微弱、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这种弧度,会不自觉地,引导着人的脚步,偏离真正的直线。
这是一种结合了环境心理学、几何透视原理,以及《易经》八卦方位之术的、登峰造极的“障眼法”!
林岳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位大师兄,人还未见,声还未闻,仅仅只是用这片信手拈来、布置于无形的“院子”,就给了自己一个如此巨大的下马威!他知道,如果自己像个莽夫一样,试图用蛮力强行闯阵,最终的结果,只可能是体力耗尽,被活活困死在这个看似不大的方寸之地。
他必须找出这个“阵”的“生门”!
想到这里,林岳索性缓缓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视觉,是最容易被欺骗的感官。既然眼睛已经不可信,那便只能依靠师父孟广义所传授的、卸岭一脉最核心的、也是最偏向于“玄学”的感应法门——寻龙望气之术!
在卸岭派的传承理论之中,“气”,并非什么虚无缥缈的能量,而是指这一方天地之间,所有自然力量的流动轨迹。是地脉的微弱起伏,是山风的固定走向,是水汽的凝结与消散。
林岳屏息凝神,将自己全部的感知,都扩散到周围的环境之中。
他不再去看,而是去“听”,去“闻”,去“感受”。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风从不同方向吹来时,拂过自己脸颊时那种湿度的微弱变化;他能通过聆听风吹过不同树叶时发出的、频率完全不同的“沙沙”声,来判断出哪些方向的植被更为茂密,哪些方向则相对空旷。
这就是“望气”,望的,是这片天地间,最真实的气场流动!
紧接着,他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在地面上轻轻地触摸。他闭着眼睛,感受着地面上那些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极其细微的沟壑走向,感受着不同区域植物根系的盘结方向。
这是“寻龙”,寻的,是这片土地之下,最真实的地脉“龙气”的走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林岳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大脑,如同一台最高速的计算机,在飞快地整合着所有通过感官收集而来的信息,并在脑海中,构建出一个与视觉所见完全不同的、由“气”和“脉”组成的、真实的环境模型。
终于,他找到了!
在整个阵法气场的正北方,也就是《易经》八卦之中的“坎”位,他“看”到了一处微弱的气场“泄口”。那个位置,有一块毫不起眼的、大半个都埋在土里、长满了青苔的石头。那里的风声最弱,空气的湿度却最高,正是整个场域之中,地气最不稳定的地方。
那里,就是这个八卦迷阵的“生门”所在!
林岳猛地睁开了眼睛,精光一闪而逝!
他不再有丝毫的犹豫,深吸一口气,开始按照师父曾经教过他的、一种源自道家、用以辟邪和穿阵的步法——“禹步”,开始移动。
他提足,踏出,看似是在向左前方绕路,实则第一步,便踏在了代表“天”的“乾”位之上;紧接着,他拧腰转-身,一步踏向右后方,精准地,踩在了代表“地”的“坤”位;随后,他身形急转,或进或退,或急或缓,脚下的步伐,形成了一套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暗合阴阳五行、九宫八卦至理的玄异步伐……
他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精准,极其沉稳。在他的视野里,周围的景物依旧在以一种令人眩晕的方式飞速旋转、后退,但在他那超越了视觉的感知之中,自己的身体,却正在以一种不可阻挡的态势,不断地,逼近着那个药圃的本体!
当林岳的右脚,踏出最后一步,稳稳地,站在了药圃那扇虚掩着的竹篱笆门前时,周围那种令人头晕目眩的错觉,瞬间,烟消云散。
清新的药草香气,扑面而来。
他抬起头,看向药圃之中。
那个一直背对着他、弯腰劳作的“哑巴道士”,不知何时,已经缓缓地,直起了他那挺拔的身子。
然后,转了过来。
他穿着最朴素的道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面容与林岳记忆中的恩师孟广义,有着七八分的相似,只是轮廓更加分明,脸颊也因为长期的清苦生活而显得格外清癯。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深邃得,宛如两口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
他看着站在门口、气息略显急促的林岳,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却清晰地,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脱的惊讶,和……一闪而逝的赞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