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音鼓的轰鸣余波,如同实质的潮水,缓缓退去,却仍在陈仓大营每个人的耳膜与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震颤。御帐内,那令人窒息的压力却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因丞相诸葛亮的突然呕血昏厥和那含义不明的呓语,变得更加粘稠、诡异。
医官们手忙脚乱,银针、药石轮番上阵,总算勉强将诸葛亮从鬼门关暂时拉了回来。但他的呼吸依旧细若游丝,脸色灰败得吓人,仿佛一盏随时会油尽灯枯的残烛。
杨仪跪在榻前,握着诸葛亮冰凉的手,涕泪交加,哭得情真意切:“丞相!丞相您要坚持住啊!大汉不能没有您!陛下…陛下还需要您辅佐啊…”他的哭声哀戚,眼神却在不经意间飞快地扫过御座方向,观察着刘禅的反应。方才丞相那含糊的“陛下究竟…”,像一根毒刺,扎进了他的心里。
费祎、董允等荆州派核心官员也围在榻边,面露巨大的悲痛与茫然。丞相若倒,荆州派这棵大树,便等于被掘了根,他们这些猢狲,又将何去何从?皇帝的手段,他们这几日已是看得清清楚楚,那绝非仁弱之主,而是心思深沉、杀伐果断的雄猜之君。
吴懿等东州派将领则肃立稍远处,表情凝重,心思各异。李丰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此刻丞相病危,朝局必将再起波澜,是机遇亦是险滩。
刘禅站在原地,面无表情。他没有像杨仪那样表演悲痛,也没有出声安抚众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昏迷的诸葛亮,目光深邃,无人能窥知其内心所想。戒渊剑已归鞘,但那冰冷的嗡鸣似乎仍残留在空气里,与帐外隐约传来的、天工营调试擂鼓车的金属摩擦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背景音。
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杨长史。”
杨仪一个激灵,连忙擦泪转身:“臣在!”
“丞相需要静养。除医官外,闲杂人等,皆退出帐外。你与公琰(蒋琬字)、休昭(董允字)留下,轮流看护。一应所需,直接报于朕。”刘禅的声音不容置疑,直接划定了照顾诸葛亮的人选,将其他官员,尤其是东州派和益州派,隔绝在外。
“臣…遵旨!”杨仪心中一动,陛下让他留下…这是信任,还是…监视?他不敢细想,连忙应下。
“其余人等,”刘禅的目光扫过帐内众人,“各归本职,稳定军心。陈仓防务,魏延负责。营中事务,暂由吴懿协理。若有怠慢疏漏,以致军心浮动者,斩。”
“臣等遵旨!”众人心头一凛,齐声应诺,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大帐,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皇帝的冷静,比暴怒更令人恐惧。
帐内很快空旷下来,只剩下昏迷的诸葛亮、几名心腹医官、以及杨仪、蒋琬、董允三人,还有就是默立一旁的关兴及龙渊卫。
刘禅最后看了一眼诸葛亮,转身也向帐外走去。在经过杨仪身边时,他脚步微顿,似乎随意地问了一句:“方才丞相昏迷之时,似乎有所呓语,杨长史…可听清了?”
杨仪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强自镇定,躬身道:“回陛下,丞相声音含糊不清,臣…臣只听到‘星落’‘艰难’等词,似是忧心国事,并未听清其他…”他不敢抬头,生怕被皇帝看出端倪。
“哦?”刘禅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或许是朕听错了。你好生照料丞相吧。”
说完,他大步走出了御帐。
杨仪僵在原地,直到刘禅的背影消失,才缓缓直起身,发现自己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湿透。陛下…绝对听到了!他是在试探我!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刘禅走出丞相营帐,深深吸了一口外面清冷而带着焦糊味的空气。夕阳西下,将陈仓残破的城墙和忙碌的军营染上一层血色。
“关兴。”
“末将在!”
“加派一队绝对可靠的龙渊卫,‘保护’丞相营帐。没有朕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随意探视,尤其是…杨仪单独探视时,给朕盯紧了,一言一行,都要报来。”刘禅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意味。诸葛亮的呓语,杨仪那瞬间的惊慌,都没有逃过他的眼睛。非常时期,不得不防。
“末将明白!”关兴眼中寒光一闪,重重点头。
“另外,从天工营调拨两面雷音鼓,安置在丞相帐外百步处。”
关兴一愣:“陛下,这是…”
“丞相若醒,闻此鼓声,或可知我军心之盛,器械之利,聊以慰藉。”刘禅淡淡道,眼神却幽深如潭,“若…若有宵小之辈,欲趁丞相病危行不轨之事…此鼓声,亦可震慑其心魄。”
一石二鸟。既是安慰,也是警告。
关兴悚然领命而去。
刘禅独自走向中军御帐,他的思绪却已飞向了西方。姜维的第一份详细军报,应该快要到了。陇西的棋局,才是真正决定此次北伐能否打开局面的关键。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当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打破了黎明的寂静。一名风尘仆仆、背上插着三根红色翎羽的龙渊驿骑,如同旋风般冲入大营,直抵御帐之外!
“陛下!陇西急报!姜将军捷报!”驿骑滚鞍落马,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嘶哑,却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刘禅早已起身,正在地图前推演,闻声立刻道:“进来!讲!”
驿骑冲入帐内,单膝跪地,呈上一封蜡封的密信,气喘吁吁地禀报道:“陛下!姜将军神勇!五日奔袭六百里,昨夜子时,已奇袭攻破狄道城!”
“好!”刘禅眼中精光爆射,一把接过密信,迅速拆开。
帐内闻讯赶来的魏延、吴懿等将领也立刻围了上来,面露惊容。狄道!那可是陇西郡治!就这么被姜维几千骑兵拿下了?!
姜维在信中以激动却条理清晰的笔触汇报:他依马谡地图所示隐秘小道,昼夜兼程,避开所有魏军哨卡。抵达狄道时,守军果然松懈无备。他先派无当飞军精锐攀墙潜入,打开城门,龙渊铁骑随后突入!城中数百守军一触即溃,太守仓皇逃窜,现已被擒!缴获粮草军械颇丰!更重要的是,狄道一下,整个陇西南部门户洞开!
“哈哈哈!好一个姜伯约!”魏延忍不住抚掌大笑,虽然有点酸溜溜的,但大局当前,仍是兴奋不已。
吴懿等人也纷纷面露喜色。西线开门红,东线的压力瞬间减轻不少!
刘禅迅速看完军报,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反而追问那驿骑:“姜维下一步动向如何?信中语焉不详。”
驿骑连忙道:“回陛下!姜将军破城后,即刻广派信使,携缴获之金帛盐茶,前往洮水、湟水诸羌部落,依陛下之意和地图标注,招抚其酋豪!同时已派兵控制城外要道,并分兵西向,似有窥探河湟之意!”
刘禅闻言,走到地图前,手指快速点在狄道、洮阳、河关、乃至西海(青海湖)的方向,眼中闪烁着计算的光芒。姜维的行动果决而精准,完全贯彻了他的意图,甚至更为大胆!
“立刻回信姜维!”刘禅沉声道,语气急促,“其一,稳守狄道,清点缴获,安抚百姓,暂以‘代大汉陇西督’之名发布安民告示!其二,招抚羌人,可许以财货、盐铁专卖之利,乃至虚职官衔,务必使其至少中立,若能为我所用,更好!其三,西探之兵,规模要小,行动要秘,重点探查沓中、临羌等地地理水文、部落分布,尤其是…通往西海的河谷通道!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谨防郭淮反扑!狄道虽下,然郭淮在陇西仍有兵力,其若知消息,必引兵来争!令姜维依托狄道城防,深沟高垒,以守代攻,消耗魏军,待其疲敝,再寻机破之!必要时,可放弃狄道,转入羌地,以游击扰之,保存实力为上!”
他语速极快,思路清晰,一条条指令脱口而出,不仅考虑了胜利后的巩固,更预判了敌人可能的反应和后续的种种可能。那驿骑拼命记忆,旁边早有书记官飞速记录。
“记下了吗?”刘禅看向书记官。
“记下了!”
“立刻用印,以最快速度发往狄道!”
“是!”
驿骑接过新的命令,磕了个头,转身狂奔而出,再次跃马扬鞭,消失在尘埃之中。
刘禅这才缓缓舒了一口气,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狄道”标记上,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开局不错。姜维这把尖刀,果然锋利!
然而,就在这时,一名龙渊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帐口,对关兴低语了几句。关兴脸色微变,快步走到刘禅身边,低声道:“陛下,暗卫急报。长安线传来消息,司马懿似乎对陇西之变有所察觉,但其动向诡异,并未立刻派兵西援,反而…反而加紧了在关中征调民夫、打造攻城器械的动作,其主力…似乎仍有东向之意。”
“哦?”刘禅眉头一皱。司马懿老奸巨猾,他不可能看不出陇西的重要性。除非…他有更大的图谋?或者,曹魏内部…
“还有,”关兴的声音更低,“暗卫在监视杨长史时,发现他昨夜深夜,曾秘密会见一名来自成都的信使,似乎是…益州杜琼府上的人。交谈内容不明,但杨仪收下了一封密信。”
杜琼?益州本土派的代表?杨仪私下与他联系?
刘禅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锐利。外有强敌伺机而动,内有暗流开始涌动。诸葛亮的病榻,仿佛成了一个漩涡的中心,吸引着各方牛鬼蛇神开始活跃。
他看了一眼地图上形势大好的陇西,又想了想暗流涌动的陈仓大营和诡异的司马懿。
“看来,这‘雷音’,”刘禅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光能震慑战场,还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快地整合内部,更需要准确地判断出司马懿的真正意图。否则,姜维在陇西的胜利,很可能转眼就化为泡影。
“传令给天工营,”刘禅忽然对关兴道,“雷音鼓和擂鼓车的制造,再加快速度!朕要在三日内,看到二十架擂鼓车和一百面雷音鼓列阵!”
他要让这雷音,尽快响彻战场,也要让某些人,听得更清楚,更明白!
接下来的两日,陈仓大营的气氛愈发微妙。
诸葛亮依旧昏迷不醒,但病情似乎暂时稳定住了,没有继续恶化。杨仪、蒋琬、董允三人轮流守候,寸步不离。杨仪表现得格外尽心尽力,事必躬亲,对医官和侍从的要求近乎苛刻,仿佛要将全部忠心都倾注在丞相身上。
然而,每隔一段时间,帐外百步处那两面巨大的雷音鼓,便会依令擂响。
“咚——!咚——!咚——!”
低沉而富有穿透力的鼓声,如同帝王的脉搏,定时震撼着整个营地。每一次鼓响,昏迷中的诸葛亮眉头似乎都会无意识地蹙紧,手指微颤。而守在一旁的杨仪,则会被这鼓声惊得心惊肉跳,仿佛那鼓槌不是敲在鼓上,而是敲在他的心头,提醒着他帝王的威严与监视无处不在。
他怀中那封来自杜琼的密信,如同烙铁一般烫人,他却迟迟不敢拆看,更不敢有任何异动。
这一日,鼓声又响。
杨仪正小心翼翼地给诸葛亮擦拭额头,鼓声传来,他手一抖,布巾差点掉落。
就在这时,榻上的诸葛亮,喉咙里忽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不同于往日呻吟的响动。
杨仪猛地一惊,凑近前去:“丞相?丞相您醒了?”
只见诸葛亮眼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竟然极其艰难地、缓缓地睁开了一条缝隙!那眼神浑浊、涣散,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茫然,仿佛从一个极其悠长而痛苦的梦境中挣扎出来。
“呃…”他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干裂的嘴唇微微开合。
“丞相!丞相您终于醒了!”杨仪瞬间狂喜,几乎要哭出来,连忙端过温水,用棉签蘸着小心滋润诸葛亮的嘴唇。
诸葛亮涣散的目光缓缓移动,似乎花了极大的力气,才勉强聚焦,看清了眼前的杨仪。他嘴唇翕动,声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
“…是…威公啊…”
“…我…睡了…多久…”
“…外面…何…声…好生…熟悉…却又…”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帐外,那低沉雄浑的“雷音”正有节奏地传来。
杨仪连忙道:“丞相,您昏迷两天了!那是…那是陛下令人新制的战鼓之声,名为‘雷音鼓’,声威惊人…”
“雷…音…鼓…”诸葛亮喃喃重复着,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的光芒,这名字,这鼓声的质感…都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他隐隐不安的气息。他恍惚记得,昏迷中似乎听到过更密集、更恐怖的类似声音,还仿佛…看到了一个仗剑而立、笼罩在雷音与剑光中的陌生背影…
他努力地想抬起手,却毫无力气,只得将目光再次投向杨仪,气息微弱地问道:
“…陛…下呢?”
“…陇西…如何了?”
“…军中…可有…”
他的话未问完,气息又接续不上,剧烈地喘息起来。
杨仪心中念头飞转,丞相刚醒,最关心的是陛下和军情!这是表忠心的好机会!他连忙道:“丞相放心!陛下安好,陛下英明神武,运筹帷幄!就在您昏迷期间,陛下擢拔姜伯约,授以精兵,奇袭西进,已…已成功攻克狄道了!”
“狄…道?”诸葛亮眼中猛地爆出一丝光彩,仿佛回光返照,“伯约…拿下狄道了?”这消息如同强心剂,让他精神似乎都振奋了一丝。但随即,那巨大的困惑再次袭来——陛下…陛下何时有了如此魄力,如此精准的战略眼光?在他昏迷的短短两日间,竟能如此果断地启用姜维,并取得如此战果?这用兵风格,这雷音鼓…
他死死抓住杨仪的手,用尽全身力气,问出了那个从昏迷初醒就萦绕在心头、却百思不得其解的巨大疑问:
“威公…你…你如实告我…”
“…陛下…陛下近来…”
“…究竟…是何人…在旁…指点?”
“还是…陛下…自身…”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被又一阵咳嗽打断,但那眼中的惊疑与探究,却清晰地传递给了杨仪。
杨仪的心脏再次狂跳起来!丞相也察觉了!他张了张嘴,那句“陛下自身迥异”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就在这一刻——
“咚——!!!”
帐外,那两面雷音鼓仿佛收到了某种信号,突然加大了力度,齐声轰鸣!声浪穿透营帐,震得案几上的药碗都微微作响!
巨大的声浪不仅打断了杨仪即将出口的话,也震得诸葛亮浑身一颤,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刚刚聚集起的一点精神瞬间溃散,眼神再次变得涣散迷茫起来。
帐外传来龙渊卫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摩擦声,显然是因为鼓声变化而加强了警戒。
杨仪到了嘴边的话,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音和帐外的动静硬生生吓了回去!他猛地想起皇帝的警告,想起那无处不在的监视,一股寒意瞬间浇灭了他心头所有的冲动。
他看着丞相再次陷入昏沉疲惫的状态,连忙挤出笑容,安抚道:“丞相您多虑了!陛下自然是天纵圣明,自有先祖庇佑,岂是常人能揣度?您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心静养,待身体康复,自然能辅佐陛下,克复中原…”
他的话空洞而苍白,连自己都不信。
诸葛亮似乎还想问什么,但极度的虚弱和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悸的雷音,最终让他再次缓缓闭上了眼睛,只剩下胸口微弱的起伏,和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巨大的惊疑与迷茫。
陛下…您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如同梦魇,缠绕在武侯即将燃尽的心魂之中。
而帐外,代表帝王意志的雷音,依旧一声声,沉重地敲击着大地,也敲击着所有不安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