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伏宝那句“就地甄别，可疑者，杀！”，像毒蛇吐信时的嘶鸣，瞬间将山坳里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浇得只剩一缕摇摇欲坠的青烟。劫后余生的难民们本已松弛的肩膀猛地绷紧，有人下意识地将孩子护在怀里，浑浊的眼睛里重新盛满恐惧，死死盯着高坡上那几个决定他们生死的身影——风卷着血腥味吹过，连空气都变得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窦建德眉头紧锁，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他的目光先落在王临脸上：那年轻人浑身是伤，嘴唇干裂，却依旧脊背挺直，眼神里没有半分求饶，只剩疲惫下的坚毅；再扫向下方的难民群——老弱妇孺蜷缩在血污里，有的抱着死去亲人的尸体无声落泪，有的则攥着衣角瑟瑟发抖，哪有半分“奸细”的模样；最后落在身边的王伏宝身上，对方阴鸷的脸上写满“斩草除根”的狠厉，连呼吸都带着冷意。
空气仿佛凝固了。山坳里只剩伤者压抑的呻吟、战马偶尔的响鼻，还有风掠过帅旗的“哗啦啦”声。所有人都在等窦建德的决定。
“伏宝，”许久，窦建德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一块巨石砸在平静的水面，“本王既已下令停手，又亲口许诺给他们生路，如今岂能出尔反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麾下将领，语气更重，“若今日失信，他日天下人提起窦建德，只会说我是个言而无信的草寇，而非为民请命的义军！这名声，你担得起吗？”
王伏宝攥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泛白，还想争辩：“可是大王，此子来历不明，那女子身中奇毒……”
“不必多言！”窦建德抬手打断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悦，“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王临敢当着本王的面直谏，怒斥屠杀之过，其心可鉴，绝非奸佞之辈。”他看向昏迷的柳轻眉，语气缓和了些，“至于那女子的毒，带回黎阳，让军中最好的医官诊治便是。若真有不妥，届时再处置，也不算晚。”
说到底，窦建德终究选择了维护他经营多年的“仁义”招牌——乱世之中，民心比一时的猜忌更重要。
王临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巨石，终于“咚”地落地。他强撑着的那口气骤然松懈，眼前一黑，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后倒去。
“王兄弟！”一直盯着他的赵锋眼疾手快，一个箭步冲上前，稳稳扶住他的胳膊。入手处一片滚烫，赵锋才发现王临不仅流了太多血，连额头都烧得发烫。
窦建德见状，对身边的亲卫吩咐：“传令下去，立刻打扫战场，救治双方伤员——不管是我军的，还是难民的。”他又看向方锐，语气严肃，“方锐！”
“末将在！”方锐连忙催马上前，躬身领命，眼神却复杂地瞥了一眼昏迷的王临——就是这个年轻人，不仅让他损兵折将，还当着大王的面驳了他的面子。
“你部负责收拢、看管这些难民，还有王临等人。”窦建德特意加重了“看管”二字，又补充道，“给他们分发些水和干粮，伤员要包扎伤口。一路带回黎阳安置，记住，不得虐待！”最后四个字，他说得极慢，带着警告的意味。
“末将遵命！”方锐低头应下，心里却暗忖：不虐待可以，但“看管”的分寸，还不是由他定？
窦建德又看了一眼被赵锋搀扶着的王临，还有推车上昏迷的柳轻眉，对赵锋道：“你是个忠义之人，好好照顾你家公子和那位姑娘。到了黎阳，自有医官为他们诊治。”说完，他翻身上马，在亲卫的簇拥下，沿着大道疾驰而去。王伏宝狠狠瞪了王临的方向一眼，眼神里满是不甘，也翻身上马，悻悻地跟了上去。
危机暂时解除了，但王临和难民们很快发现，他们不过是从“待宰的羔羊”，变成了“被看管的囚徒”。方锐的骑兵将他们围在中间，说是“护送”，实则是看押——骑兵们手握缰绳，眼神冰冷，马鞭偶尔在半空甩个响，威慑着试图靠近边缘的人。
向黎阳的“囚徒行军”，就这样开始了。
队伍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虽然窦建德下令“不得虐待”，但方锐手下的骑兵显然没把这群“麻烦制造者”放在眼里。分发水和干粮时，他们总是把最浑浊的水、最硬的麦饼扔过来，溅起的泥水洒在难民身上，也没人道歉；遇到陡坡，老弱妇孺走得慢了，骑兵的呵斥声便会响起，甚至用马鞭轻轻抽打难民的后背，逼他们快走。
伤员们的处境更惨。军医只给他们用了些止血的草药，连像样的绷带都没有，有人伤口化脓，疼得夜里直哼哼，却连一口热水都难要到。风里除了尘土味，还混着伤口腐烂的腥气，让人阵阵作呕。
王临是在一辆颠簸的牛车上醒转的。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接着看到的是赵锋和刘仁满是担忧的脸。他动了动手指，想撑着坐起来，却猛地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冒出冷汗。
“公子，您醒了！可算醒了！”刘仁见他睁眼，激动得声音都发颤，连忙递过一个水囊，“快喝点水，您都昏迷大半天了。”
王临接过水囊，抿了一口浑浊却温热的水，喉咙里的干涩才缓解了些。他的目光立刻落在旁边的推车上——柳轻眉躺在铺着干草的木板上，脸色比之前更白了，嘴唇泛着青紫色，连露在外面的手腕，都能看到青黑色的纹路正缓缓向上蔓延。
“轻眉……她怎么样了？”王临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透着急切。
赵锋蹲下身，摸了摸柳轻眉的脉搏，脸色沉重地摇摇头：“气息比昨天更弱了，手也越来越凉。窦建德的军医来看过，只简单换了次绷带，说这毒他从未见过，连毒性都辨不清，还说……还说要是三天内找不到解药，恐怕……凶多吉少。”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凑近王临耳边，“而且王兄弟，你看这架势——咱们哪里是被‘安置’，分明是被当成俘虏看管。到了黎阳，是被关起来，还是真能得到救治，谁也说不准。还有那个王伏宝，临走时看你的眼神，跟要吃人似的，肯定没打算放过咱们。”
王临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半块刻着“柳”字的玉佩还在，这是柳轻眉父亲留下的唯一线索，也是寻找解药的关键。可现在，他们像笼中之鸟，连自由都没有，又怎么去找解药？
“王兄弟，你看那边。”赵锋突然用眼神示意队伍前方的岔路。
王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窦建德的主力大军并未与他们同行——青黑色的旌旗在远处的大道上连成一片，烟尘滚滚，马蹄声“咚咚”地传来，像闷雷滚过地面，显然是在火速向西北方向开拔。队伍里还能看到运送粮草的马车，连速度都比他们快了不止一倍。
“窦建德的主力……往西北去了？”王临心中一动，眉头皱起。他想起之前听难民说过，瓦岗军的李密最近一直在猛攻河内郡，而河内郡正是窦建德河北老巢的门户；也有人说，朝廷的残余势力在黎阳附近活动，试图夺回被窦建德占领的粮仓。不管是哪一种，都意味着窦建德的后方必然空虚！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他脑中逐渐清晰：他们现在被押往黎阳仓——那是窦建德的重要据点，如今主力调走，后方防守薄弱。这看似是绝境，未尝不是一个机会！一个趁虚而入，找到解药救轻眉，甚至摆脱控制的机会！
但前提是，他们必须活着抵达黎阳，而且柳轻眉，必须撑到那个时候。
“赵大哥，”王临压低声音，眼神里闪过一丝精光，“窦建德主力被调走，黎阳后方肯定空虚，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他顿了顿，语气更郑重，“到了黎阳，我们得想办法摆脱方锐的看管，找到解药。你现在就暗中联络咱们队伍里还能信得过、有把子力气的人——比如之前跟咱们一起守过防御圈的那几个庄户汉子，让他们悄悄做好准备，比如藏些锋利的石头、短木棍，关键时刻能用上。但千万不能声张，方锐的人盯得紧。”
他又补充道，声音里带着警惕：“还有宇文阀的杀手！郑管事虽然死了，但他们肯定还有人混在队伍里，或者在前面等着我们。咱们必须加倍小心，不能再给他们可乘之机。”
赵锋眼中一亮，用力点头：“我明白！我这就去办——趁现在分发干粮，正好能跟他们搭话。”说完，他悄悄溜下牛车，混进了难民群中。
队伍沿着官道缓缓前行。速度很慢，因为难民里老弱太多，还有不少伤员，走两步就得歇一歇。方锐骑在马上，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时抬手看日头，嘴里骂骂咧咧：“一群废物！走这么慢，天黑前能不能到下一个驿站都难说！”他的呵斥声在队伍里回荡，引来一阵低低的抱怨，却没人敢反驳——谁都知道，反驳只会换来更重的呵斥，甚至马鞭。
王临坐在牛车上，目光一刻也没离开柳轻眉。他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摸一摸她的脉搏，感受那微弱得几乎要消失的跳动；刘仁则按照之前郎中留下的方子，在路边找了些草药，用石头砸烂了煮成汤，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给柳轻眉——可药汁刚喂进去，就有一半顺着她的嘴角流出来，根本起不了多少作用。
死亡的阴影，像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柳轻眉，也压在王临的心头。
更让王临不安的是，他总感觉有几道阴冷的目光，在暗中窥视着他们。有时是在他给柳轻眉换药时，有时是在队伍休息时——那目光像毒蛇的眼睛，藏在难民群或骑兵的缝隙里，稍纵即逝，却让他浑身发寒。他知道，那是宇文阀的杀手，他们没放弃。
这天傍晚，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血红。队伍终于抵达一个靠近滏水的村庄外，方锐下令扎营——再走下去，天黑后容易出乱子。骑兵们迅速围成一个圈，将难民们圈在中间的空地上，又在四周布下岗哨，手里的长枪斜指地面，警惕地盯着难民，连一只鸟都别想轻易飞出去。
王临正用湿布给柳轻眉擦脸，试图让她舒服些。突然，一个身材壮实的庄户汉子悄悄凑了过来——他叫李二，之前跟王临一起守过防御圈，是赵锋联络好的人手之一。
李二压低声音，嘴唇几乎贴着王临的耳朵，语气急促：“公子，刚才我去滏水边打水，看到两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往村子后面的林子去了！”他顿了顿，眼神里满是警惕，“那两个人穿着黑衣，走路轻得像猫，既不是咱们的人，也不像是方锐的兵——方锐的人都穿着褐色军装，一眼就能认出来！”
王临的心猛地一凛！村子后面的林子？这个时候去林子，绝不是简单的如厕或找柴禾。是宇文阀的杀手？他们是在传递消息，还是在为晚上的偷袭做准备？
“赵大哥！”王临立刻转头喊赵锋，声音压得很低，“你留在这儿，看好轻眉，再盯着点周围的骑兵——千万别让他们靠近推车！”
赵锋脸色一变：“你要去哪儿？太危险了！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王临态度坚决，“轻眉身边不能没人。我一个人去，目标小，天黑后容易隐蔽，快去快回！”他又叮嘱刘仁，“刘伯，你帮赵大哥一起守着，要是有骑兵过来问，就说我去旁边找草药了。”
说完，王临抓起身边一块锋利的石头藏在袖中，借着暮色的掩护，像一只狸猫般弓着身子，贴着难民群的边缘，悄悄溜出了骑兵的包围圈——风卷着枯草的气息吹来，正好掩盖了他的脚步声。
村子后面的林子黑漆漆的，夕阳的最后一缕光也沉了下去，只有偶尔的虫鸣打破寂静。王临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借着树影的掩护，一点点向林子深处摸去。走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前方终于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夹杂着压抑的呵斥。
王临立刻停下脚步，躲在一棵粗壮的老槐树后，透过树缝悄悄看去——月光下，两个穿着黑衣的人影正对着一个穿褐色军装的军官说话，那军装样式，正是方锐麾下的兵！
“……郑管事和三位兄弟都折在王临手里了，那小子不仅命硬，还得了窦建德的‘青睐’，现在被当成‘贵客’看管着……”一个黑衣人低着头，声音里满是怯懦。
“废物！”那军官低声呵斥，声音压得极狠，却掩不住怒火，“上面下了死命令，柳轻眉必须死！王临也不能留！他们现在被窦建德的人看管，身边没多少护卫，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你们竟然还敢说‘折了人’？！”
另一个黑衣人连忙辩解：“可是将军，方锐的人看得太紧了，白天根本没机会靠近王临和柳轻眉，晚上又有岗哨……”
“蠢货！”军官打断他，语气里满是不屑，“不会制造混乱吗？比如放把火，趁乱下毒；或者等他们到了黎阳仓——”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让躲在树后的王临浑身一震，“黎阳仓里有我们的人接应！到时候里应外合，杀他们易如反掌！总之，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黎阳仓之前解决他们！明白吗？！”
黎阳仓有宇文阀的人接应？！王临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他原本以为，到了黎阳至少能争取些时间，却没想到，宇文阀早已在那里布下了陷阱！这消息，比眼前的杀手更可怕！
就在这时，王临脚下不小心踩中了一根枯枝——
“咔嚓！”
清脆的断裂声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像一道惊雷炸响！
“谁？！”那军官和两个黑衣人瞬间警觉，猛地转头，目光如电般扫向王临藏身的老槐树，手同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王临暗叫不好，转身就想往林子外跑！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军官厉喝一声，声音里满是杀意！
两个黑衣人如同离弦之箭，拔出腰间的短刀，朝着王临的方向猛扑过来！刀锋在月光下闪过一道冷冽的光，直逼王临的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