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当刚摸到刑房的木门，靴底还沾着刑房外的雪粒，就见徐世积策马奔来。雪沫子从马鬃上抖落，落在徐世积的战袍上，瞬间融成水痕。他翻身下马时，腰间的佩剑撞在马鞍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王伯当心里一沉，攥紧了怀里的明黄色密令，指腹蹭过绢布的纹路，竟有些发潮——他原想在徐世积赶来前，先逼柳轻眉画押，此刻只能停住脚步，强装镇定迎上去跟着回到刑房内。
“徐将军来得正好！”王伯当脸上堆起冷笑，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他从怀中抽出密信，绢布在寒风中抖了抖，明黄色的边缘有些磨损，“此女是王临的同党，掌着黎阳仓私囤粮草的账册。末将奉魏公密令督查，有权处置通敌叛逆！只要她招了，王临通敌的罪名就坐实了，将军也不用再为‘护着他’被人嚼舌根——去年邙山之战，张校尉就是因为护着通敌的亲兵，被魏公罚了三十军棍，这事将军总该记得。”
“放肆！”徐世积的声音像淬了冰，鬓角的青筋鼓得老高，连呼吸都带着怒意。他指着刑架上的柳轻眉，指尖因愤怒而颤抖：“《瓦岗军法》第七条明载‘战时不得擅动文职，违者以扰乱军心论’！你忘了？去年邙山之战，李校尉擅押粮官，魏公不仅罚了他三十军棍，还撤了他的校尉职！柳轻眉只是个管粮账的姑娘，连三石弓都拉不开，连敌军的面都没见过，哪来的‘同党’？！”他上前一步，战袍扫过地上的烙铁，火星溅起时，他的眼神更冷，“王伯当，你再敢动她一下，本将军就先绑了你，等击退王世充，亲自带着你去魏公面前对质！”
王伯当被噎得说不出话，喉结动了动，又把目光投向独孤凤：“独孤将军，你平时最是公正，难道也要帮着他们欺瞒魏公？那封窦建德给王临的密信，上面‘献城’二字清清楚楚，墨迹都还没干！”
独孤凤往前踏出一步，银甲的甲片碰撞，发出“锵”的一声响，像一道惊雷劈在刑房里。她手中的银枪直指王伯当的胸口，枪尖的寒光离他的衣襟只有寸许，逼得他连连后退，靴底蹭过地上的血痕，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印子。“王将军，你所谓的‘证据’，漏洞比你靴底的破洞还大。”她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眼神却扫过王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窦建德在河北时，曾收留过三万流民，连隋军降将薛世雄的部众都能善待——我军密探的情报里写得明明白白，‘每获士人，必加礼待，不杀降、不虐民’。他若真想策反王临，只会派心腹暗中联络，怎会用‘献城’这种露骨的字眼？怎会把‘王校尉’三个字写得清清楚楚？你这是故意栽赃，想借通敌的罪名除掉王临，吞并他那支能打仗的流民兵！”
王临看着独孤凤的背影，银甲在油灯下泛着冷光，却像一道屏障，把所有危险都挡在外面。他忽然想起上个月西城遇袭的那天——当时他被五个敌军围在城墙下，肩上中了一刀，血腥味灌满了喉咙。就在他快撑不住时，独孤凤策马冲来，银枪一扫，就挑飞了一个敌军的刀。她回头喊他：“跟紧我！”声音里没有多余的情绪，却让他瞬间安了心。那天她的银甲上沾了血，夕阳落在甲片上，竟像镀了层暖光。此刻她又为他挺身而出，这份情谊，重得让他心口发暖，连腕上镣铐的寒意都淡了些。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银枪与密信的对峙几乎要擦出火星时，一阵“咚咚”的撞门声突然炸开。紧接着，一个传令兵连滚带爬冲进刑房，战袍的左胸处被划开一道大口子，暗红色的血已经凝住，冻成了硬邦邦的痂。他的脸又红又紫，是冻的，也是急的，嘴唇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完整：“报——！徐将军！西城...西城急报！王世充的大军...已经到城下了！他们用三十人抬的攻城锤撞城门，木头撞在城门上，‘轰隆’一声，连城墙都在抖！城头的三架弩机全被砸坏了，李校尉中了一箭，箭簇射穿了护心镜...他让我来报...西城...西城快守不住了！”
“什么？！”徐世积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比柳轻眉的脸还没有血色。他猛地转头看向窗外，此刻，城头的喊杀声、兵器碰撞的“叮叮当当”声、士兵的惨叫声才冲破刑房的厚墙，像潮水般涌进来，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一把抓过案上的佩剑，剑穗上的铜铃被扯得乱响，转身就往外走：“走！立刻上城！王伯当，你也跟来！城破了，你这‘督查’就是个笑话，王世充可不会认你的密信——他连隋恭帝都敢杀，还会留你？”
王伯当的脸青一阵白一阵，他攥着密信的手松了又紧——他想整垮王临，可更怕死。上个月从洛阳逃来的兵说，王世充破城后，把偃师城的老弱都赶到护城河里，河水都冻成了血冰。他看了看王临，又看了看刑架上的柳轻眉，咬牙道：“把他们押回大牢！派十个亲兵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谁要是敢给他们送水送粮，军法处置！等击退敌军，再跟他们算账！”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解柳轻眉身上的绳子时，动作粗鲁，麻绳勒得她手腕的血痕更红了。她踉跄了一下，左脚的鞋子掉在地上，光脚踩在冰冷的青砖上，冻得她猛地缩了一下脚趾。王临看得心揪紧，挣扎着要冲过去，却被两个亲兵按在地上，镣铐“哗啦”作响，磨得他手腕的皮肤发疼。
“别碰她！”王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被亲兵捂住了嘴，温热的掌心堵得他喘不过气。柳轻眉被拖到门口时，突然停下脚步，她用尽全身力气，从袖袋里摸出个小小的布包——布包是用麦穗帕子的边角料缝的，上面还绣着半粒麦穗。她往王临这边扔过来，布包在空中划了道浅弧，王临伸手接住，指尖碰到布包的瞬间，就闻到了熟悉的皂角香。
打开布包，里面是几颗晒干的红枣，果肉皱巴巴的，却还带着甜香。王临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砸在红枣上，晕开小小的湿痕——他想起今年夏天，柳轻眉在粮场的老槐树下晒红枣。当时阳光正好，她穿着浅青色的布裙，把红枣摊在竹筛上，一边翻一边说：“夏天晒的枣，冬天吃暖身子。”他凑过去尝了一颗，说“太甜了”，她就笑，说“等你巡哨冷了，含一颗，比糖暖”。后来他把没吃完的红枣还给她，没想到她又晒干了，一直带在身上。
“王临哥哥...别担心...我等你...一起看新麦...”柳轻眉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字字砸在王临心上。说完，她就被亲兵拖着走了，光脚在地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就被雪粒盖住。
王临被押回死牢时，正好和柳轻眉的牢房隔了一道石墙。牢门“哐当”关上的瞬间，他就听到隔壁传来柳轻眉轻轻的咳嗽声，每一声都像针，扎得他心口发疼。他贴着冰冷的石墙，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柳姑娘...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让你受这种罪...”
“不...王临哥哥...”隔壁的声音很微弱，却异常坚定，还带着点笑意，“轻眉不悔.....能跟你一起守黎阳仓，能帮你管粮账，我很高兴...”她顿了顿，咳嗽了两声，又说，“你别自责...好好想办法...守住仓城...我们还要去看新麦呢——去年你说，仓城外的麦田，春天绿油油的，好看得很...”
王临的眼泪又掉了下来。他想起去年秋天，柳轻眉帮他补战袍，针脚歪歪扭扭的，她还不好意思地说“我手笨”。他却笑着把战袍穿在身上，说“这样才独一无二，别人想学都学不来”。还有一次，她算错了粮账，少算了五十石粟米，急得快哭了，是他帮她重新核对，还说“没事，谁都有算错的时候”。那些细碎的甜，此刻都变成了支撑他的力量。
他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腥味在嘴里散开。他不能等！西城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箭簇破空的“咻咻”声——流民兵没有他在，肯定乱了！那三百甲士是他亲手训练的，每天天不亮就上校场，拉弓要拉满三石，比正规军还强半石；副统领赵锋是他过命的兄弟，去年秋收，赵锋母亲生病，是他连夜骑马去二十里外的镇上找郎中，还把自己的棉袄脱给郎中穿，怕郎中冻着走不动路。回来后，赵锋拉着他喝了半坛麦酒，红着眼说：“王哥，以后你指哪，我就打哪，刀山火海我都跟你去！”
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也是黎阳仓唯一的机会！
“来人！来人！”王临对着牢门大喊，声音穿透了外面的嘈杂，带着豁出去的决绝。
狱卒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手里拿着根鞭子，鞭梢上还沾着尘土。他踹了踹牢门的铁栏，发出“哐当”的响：“喊什么喊？城都快破了，还不安分！再喊，我抽你几鞭子，让你老实点！”
“去找赵锋！流民兵的副统领赵锋！”王临盯着他的眼睛，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他，王临有要事找他，关乎流民兵的存亡！让他速来见我！若他不来，流民兵没了主心骨，肯定会乱——那些兵都是流民出身，只认我和他，别人指挥不动！西城守不住，王世充进城后，第一个杀的就是你们这些狱卒！你我都得死在他刀下！”他顿了顿，想起去年秋收时的约定，声音软了些，“你就说...我还欠他三坛麦酒，去年秋收时答应的，等击退王世充，我陪他在粮场喝到醉，不醉不归！”
狱卒愣了愣，赵锋的名字他早有耳闻——流民兵的副统领，上个月为了护粮，一个人砍倒了三个敌军，胳膊上受了伤，还笑着说“这点伤不算啥”。他又想起王世充屠城的传闻，心里打了个寒颤。犹豫了片刻，他终于跺了跺脚：“等着！我去试试！要是赵统领不见你，你可别怨我！”
牢门再次关上，王临靠在石墙上，听着隔壁柳轻眉越来越轻的呼吸声，还有远处越来越近的喊杀声。外面的风雪更大了，雪花拍打着牢窗的木格，发出“沙沙”的响——像柳轻眉上次在值房绣麦穗帕子时，针线穿过布料的声音，轻柔又坚定。
他摸出怀里的麦穗帕子，又摸出那包红枣，把红枣紧紧攥在手里。心中默念：柳姑娘，再等等我，我们还要去看仓城外的新麦；独孤将军，城头请多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王临的孤注一掷，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