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盘重新启动的轰鸣,在隧道深处显得格外沉重。破碎带核心区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虽被液氮与注浆暂时压制,但所有人都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周远站在盾构操作室的主控台前,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盯着屏幕上滚动的参数:推力、扭矩、刀盘转速、土舱压力、出渣温度……每一个数字都是地层脉搏的延伸。
“推进速度保持25mm\/min,刀盘转速0.7rpm。”周远的声音沙哑却沉稳,“同步注浆压力提升0.05mpa,重点加强拱顶120度区域注浆。张明,实时比对冻结温度场与盾构姿态数据,任何细微变化立刻报告。”
破碎带核心区的岩体在超低温冻结和高温热水脉的双重蹂躏下,物理性质变得异常复杂且脆弱。盾构机掘进时,前方传来的不再是均匀的切削声,而是夹杂着冰晶碎裂的“咔嚓”声、松散岩块滚落的“哗啦”声,以及偶尔令人心悸的、来自深部地层的低沉“嗡鸣”。
“周总,姿态监测显示,机头有轻微上扬趋势!垂直偏差已达+0.15%!”测量工程师的声音带着紧张。
周远立刻调出姿态曲线图和地质剖面。“下方是相对稳定的花岗岩基底,上方是饱水的破碎带。”他迅速判断,“刀盘前方遇到局部硬包,导致抬头。调整推进油缸分区压力,下组油缸压力提升8%,上组降低5%。同时,刀盘前倾角微调0.3度。”
钢铁巨兽在他的指令下发出低沉的液压响应,庞大的身躯极其缓慢地调整着姿态。周远紧盯着屏幕上的姿态曲线,看着那个代表机头位置的小红点,在精确的微操下,一点点被“按”回设计轴线。整个过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容不得半分差错。
“偏差稳定在+0.08%。”测量工程师报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
周远没有回应,他的目光落在了同步注浆的压力波动曲线上,眉头再次锁紧。
管片拼装区,刺骨的寒意与盾构机散发的热量交织,形成一片白蒙蒙的雾气。周远穿着厚重的防寒服,半跪在刚拼装好的第一环管片前,手中的强光手电筒光束如同手术刀,仔细检查着每一道接缝。他手中的塞尺精确地探入管片之间的缝隙。
“0.9mm,0.8mm,1.1mm…”他低声报出数据,身后的记录员迅速记下。“允许偏差是2mm,但在这个位置,超过1.5mm就是隐患。”他指着管片环与冻结壁接触的部位,“冻结壁融化收缩后,过大的接缝会成为渗水的优先通道,如同大坝上的蚁穴。”
他直起身,指着拱顶一块管片的螺栓孔:“这颗螺栓的预紧力不足。重新紧固,扭矩值必须达到设计上限。”他转向负责拼装的工程师,“海底段,每一环都是百年大计的基石。日本青函隧道贯通三十年后,维护人员还能精确查到每一环管片的拼装记录和责任人。我们能做到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拼装班长红着脸,亲自拿起液压扳手,重新校准扭矩,一丝不苟地紧固每一颗螺栓。
周远的目光扫过年轻的拼装工们冻得通红的脸颊和专注的眼神。他走到材料堆放区,拿起一块管片密封垫的样品,用力捏了捏:“这种三元乙丙橡胶,在长期低温环境下弹性模量会如何变化?低温下的压缩永久变形率是多少?谁能告诉我?”
现场一片寂静。张明努力回忆材料手册上的数据,却无法脱口而出。
“材料是工程的基因。”周远的声音在隧道中回荡,“今晚技术课,主题:极端环境下隧道材料性能演变与施工控制要点。所有人参加。”
当盾构机掘进至第32环,距离破碎带末端还有最后5米时,新的危机悄然而至。这次不是来自前方的地质,而是来自后方已建成的隧道本身。
“周总!SK23+141至SK23+136段,管片收敛变形监测数据异常!”监测组长的声音带着惊恐,“短短两小时,收敛值增加了1.2mm!超过黄色预警值!”
周远的心猛地一沉。隧道收敛——管片环直径缩小——是地层压力释放或结构受力的危险信号!他立刻调取该区段的所有数据:冻结温度显示该区域冻结壁稳定,同步注浆记录饱满,管片拼装质量优良…似乎一切正常。
“立刻排查收敛仪是否受干扰!”周远下令,同时调出该区段的三维地质模型和施工过程记录。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屏幕,手指快速点击放大。突然,他停在了一处细节上——该区段下方约3米处,地质雷达曾探测到一个微小的、当时被判定为“无关紧要”的低密度异常体。
“是它!”周远猛地拍了下桌子,“这个低密度体可能是早期地质活动形成的空腔或极破碎带!上覆破碎带冻结产生的冻胀力,加上盾构机掘进扰动,可能诱发了它的局部失稳!失稳产生的应力调整,传递到了我们的隧道结构上!”
他立刻启动应急预案:
1. **紧急注浆加固**:通过管片预留注浆孔,向该异常体区域高压注入速凝微膨胀水泥浆液,填充潜在空隙,稳定地层。
2. **结构临时加强**:在变形区段架设可调式型钢支撑环,提供额外的径向支撑力,限制收敛进一步发展。
3. **加密监测**:在该区段每环管片增加3个收敛监测点,监测频率提升至每15分钟一次。
4. **盾构暂停推进**:必须查明原因并稳定后方结构,才能继续前进。
隧道内瞬间忙碌起来。注浆泵的轰鸣、钢支撑架设的金属碰撞声、测量人员的口令声交织在一起。周远亲自在变形最明显的管片接缝处贴上应变片,实时监测细微的应力变化。
“注浆压力达到上限!但流量很小,地层似乎很难吃浆!”注浆班长报告。
周远眉头紧锁,凑近观察注浆孔:“换用超细水泥-水玻璃双液浆!利用水玻璃的渗透性先打开通道!注意凝胶时间控制!”他深知,在冻结区边缘注浆,浆液温度、地温、凝胶时间的匹配是成败关键。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收敛变形的增速终于放缓,并逐渐趋于稳定。临时支撑环也安装到位,提供了有力的保障。当监测数据稳定在警戒值以下时,所有人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
“这个‘无关紧要’的异常体,差点酿成大祸。”周远的声音带着疲惫,更带着深深的警示,“地质勘探报告上的每一个‘忽略’,都可能成为工程脚下的一颗雷。张明,记下来:青岛项目教训第7条——对任何规模、任何位置的地质异常体,必须评估其在施工全过程中的潜在风险,制定针对性预案!”
当盾构机刀盘终于穿透破碎带末端的最后一米冻结岩体,进入相对稳定的3级围岩时,隧道内并没有爆发预想中的欢呼。只有一种更深沉的、混合着疲惫与巨大成就感的寂静。周远站在贯通面(虽然前方还有很长的隧道要挖,但意味着最危险的地段已被跨越)前,手中的强光手电照射着刚刚被切削下来的、新鲜而完整的岩石断面。
他弯下腰,仔细检查着岩面。破碎带的混乱痕迹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均匀、致密的花岗岩结构。他伸出手,指尖拂过冰冷的岩面,感受着那坚实而稳定的触感。这个动作,是他从业近三十年来,每一次跨越重大风险节点后的习惯,仿佛在与大地对话,确认它的承诺。
“破碎带穿越段,最终沉降值:最大点-3.1mm,平均-1.8mm。”监测组长报出最终数据。这个数字远远优于规范要求和设计预期,堪称奇迹。控制室内终于响起了掌声,起初稀落,继而热烈。
周远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如释重负的微笑。他走到控制台前,拿起内部通话器,声音通过广播系统传遍隧道每一个角落:“全体同仁,我们…成功穿越了胶州湾底最危险的地质咽喉!这是智慧、勇气、汗水和极致严谨的胜利!感谢大家!但是——”他话锋一转,“工程尚未结束,安全永无止境!保持状态,继续前进!”
贯通仪式简朴而庄重。没有彩旗招展,没有锣鼓喧天。周远带领核心团队,站在贯通面后方的管片环上,进行了一次特殊的“铭牌仪式”。他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块事先准备好的、巴掌大小、厚实的不锈钢铭牌。铭牌表面经过特殊处理,呈现出深沉的哑光黑色。上面用激光精密雕刻着几行简洁的信息:
> **青岛地铁4号线海底破碎带穿越点**
> **里程:SK23+150**
> **地质:富水花岗岩破碎带**
> **工艺:双循环冻结法 + 动态精准注浆**
> **时间:2023年秋**
> **建造者:周远及全体同仁**
> **敬畏地质,毫米之功**
周远用专用的耐低温密封胶,将铭牌仔细地粘贴在拱顶一块管片的内弧面中心位置。位置选得很巧妙,既不会影响运营维护,又能被未来的检修人员看到。
“这是我们这一行的手印,是留给时间和后来者的名片。”他对着身边年轻的工程师们说,手指轻轻拂过铭牌冰冷的表面,“它提醒我们,也提醒所有后来接触这条隧道的人: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我们是如何战胜它的,以及…工程的质量与责任,需要百年守护。”
张明看着铭牌上“敬畏地质,毫米之功”八个字,又看看周远在隧道幽暗灯光下显得格外深刻的皱纹和花白的鬓角,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情感。他明白了,技术可以传承,经验可以积累,但那份对工程的虔诚与责任,是需要用一生去践行的信仰。
项目部食堂破例开了几瓶青岛啤酒。短暂的庆祝气氛中,周远却显得有些沉默。他端着酒杯,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灯火通明的工地和远处漆黑如墨的海面。额角那道在危机时刻格外显眼的疤痕,在灯下似乎也柔和了些。
项目经理李成走过来,由衷地说:“周总,这次多亏了您力排众议上冻结法,还有后面那一系列神操作。业主那边对结果非常满意,成本超支的部分他们愿意承担大部分。”
周远摇摇头,抿了一口酒,目光依旧看着窗外的大海:“满意?工程没跑上几十年,没经历过几次地震、海水的考验,谁敢说真正的满意?我们的工作,只是给了它一个好的开始。”他转过身,眼神锐利,“李经理,后续的长期监测方案,特别是对那个低密度异常体区域和穿越段管片接缝的监测,必须写入竣工移交文件,并且要求运营单位严格执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李成郑重地点头:“明白!您放心!”
这时,张明拿着一本厚厚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装订册走过来,有些忐忑地递给周远:“周总,这是我根据这次破碎带施工全过程整理的《青岛地铁海底富水破碎带盾构冻结法施工技术总结》(初稿),请您指正。”
周远接过来,沉甸甸的。他随手翻开一页,正是液氮抢险时的热力学计算过程和分析图表,详尽而清晰。他又翻到精准注浆的工艺参数表,看到许多他口头交代的细节都被准确地记录、归纳。他合上册子,看着眼前这个眼神中带着期待也带着紧张的年轻人,脸上露出了几天来最舒展的笑容。
“很好。”他拍了拍册子,“但还缺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张明一愣:“什么?”
“教训。”周远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拿出一个U盘,“这里面,是我整理的这次施工中所有判断失误、应对不足、管理疏漏的案例和分析,文件名是《青岛破碎带之失》。把它加进去,作为总结的最后一章。真正的技术传承,不仅要告诉别人怎么做对了,更要告诉别人我们曾经在哪里差点做错了,以及为什么。”
张明接过U盘,感觉它重若千钧。他明白了周远一直强调的“敬畏”二字的分量。
离开青岛的前夜,周远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始发井旁。巨大的盾构机已经继续向下一段隧道挺进,工地上依旧灯火通明,但破碎带战役的硝烟似乎已然散去。海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
他拿出手机,点开一张老照片。照片上是二十多年前,刚毕业不久的他,戴着破旧的安全帽,站在一条简陋隧道的贯通面,笑容灿烂,眼里满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光芒。背景里,站着一位面容清癯、戴着眼镜的老者,正是他的导师,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
“老师,”周远对着照片低声自语,声音消散在海风里,“青岛这一关,我们算是闯过来了。用的是您当年教的力学原理,加上这些年摔打出来的经验。您说的对,工程这碗饭,越吃胆子越小,越干越知道怕…但怕,不是退缩,是把每一毫米都算清楚,把每一种可能都想在前头。”
他收起手机,最后望了一眼深邃的始发井和延伸向远方的隧道轮廓,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公文包里,那份张明整理的技术总结稿和那个存着《青岛破碎带之失》的U盘,安静地躺在最外层。下一个战场——大连海域段更为复杂的地质环境和更高的风险,已经在他的脑海中盘旋。
车灯划破夜色,载着这位身经百战却始终如履薄冰的总工程师,驶向下一个需要他用智慧、经验与敬畏去征服的深海迷宫。而青岛海底那百米惊心动魄的穿越,连同那块沉默的黑色铭牌,已然成为他工程师生涯中,又一个刻骨铭心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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