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5日凌晨3点17分,北京铁道大厦17层会议室,周远在第七杯浓茶升腾的热气中眨了眨酸涩的双眼。茶汤已经呈现出酱油般的深褐色,这是河南信阳毛尖被反复冲泡后的颜色。他摘下那副陪伴了八年的黑框眼镜,用食指关节按压着睛明穴,指腹能感觉到太阳穴处血管的跳动。
会议桌上铺展的图纸在LEd顶灯下泛着冷光,德文标注的转向架结构图上布满了红色批注。周远伸手调整了一下颈后的暖宝宝——这是妻子昨晚硬塞进他公文包的,此刻正在释放最后一点热量,对抗着北京冬夜的寒气。
周总,德方代表要求再延长一小时休息时间。助理工程师张明推门进来,手里攥着刚接收的传真纸,A4纸边缘还带着热敏打印机的余温,他们声称技术转让清单中的三项专利需要慕尼黑总部最终确认。
周远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目光越过张明年轻的面庞,落在会议室东侧那面巨大的中国铁路网络图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线路像血管般连接着主要城市,但其中能跑200公里以上的线路用红线标注的只有寥寥几段——广深准高速铁路、秦沈客运专线,以及正在建设的京津城际。而在同样比例的日本铁路图旁边,代表新干线的红色脉络已经织成了密集的网络。
告诉他们,北京时间四点整必须回到谈判桌。周远的声音像他眼镜框上的钛合金一样冷硬,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图纸上转向架焊接节点的局部放大图,这不是农贸市场买白菜,可以让他们从凌晨讨价还价到早市收摊。
张明欲言又止地捏皱了传真纸边缘,这个二十七岁的清华大学毕业生还保持着校园里的书卷气。周远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在灯光下闪了一下——那是去年高铁项目组成立时集体婚礼上发的,当时刘志军部长亲自当的证婚人。
门关上后,周远起身走到窗前。双层玻璃外,2004年的第一场雪正无声地覆盖着北京西站的站场。调车场里,一台东风4d型机车正在推送绿皮车厢,车顶积雪在接触网电火花中簌簌滑落。春运还有两周才开始,但临时加开的L字头列车已经停满了备用轨道。
桌上的诺基亚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在技术参数表上跳着转了个圈。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部长。
老周,听说西门子又在玩拖字诀?刘志军的声音透过GSm网络传来,背景音里有机要秘书正在快速汇报什么,刚结束的部务会议上,磁悬浮派又拿上海示范线的运营数据说事。轮轨技术要是今天还谈不下来,明天科技司的可行性论证会就可能向浦东机场延伸线倾斜。
周远的手指在转向架动态载荷分析表上停顿了一下,纸面上还残留着激光打印机碳粉的轻微凸起:部长,他们想把IGbt模块和转向架激光焊接排除在技术转让包外。这就好比买飞机不给发动机,买电脑不给操作系统。
我不管什么模块什么焊接!电话那头传来文件翻动的哗啦声,刘志军特有的湖北口音在激动时会不自觉地加重,下个月8号国务院常务会议要审议《中长期铁路网规划》,我们必须拿出明确的技术路线。轮轨要是行不通...
48小时。周远突然打断,这个平时连会议室茶水摆放都要遵循流程的技术专家,此刻做出了在体制内堪称冒犯的举动,如果天亮前拿不下核心专利转让,我亲自给磁悬浮方案写技术可行性报告。
电话那头出现了三秒真空般的寂静。周远能想象刘志军在铁道部那间红木办公室里的样子——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的藏青色中山装,以及那双能看透混凝土枕木下每颗道钉的眼睛。
好,就48小时。刘志军突然压低声音,背景里的汇报声也消失了,但你要明白,我们面对的不只是技术路线之争。日本新干线跑了四十年,德国IcE覆盖所有主要城市,法国tGV去年刚破了574.8公里的轮轨世界纪录。电话突然传来杂音,像是有人碰翻了茶杯,而我们呢?春运期间连行李架上都趴着人!
通话切断的忙音中,周远望向窗外。一列25G型绿皮车正缓缓驶入西站,硬座车厢的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隐约可见里面叠罗汉般的乘客轮廓。三个月前在东京站考察时的画面突然浮现——流线型的700系新干线列车刺破空气的尖啸,站台上精确到0.1秒的电子时刻表,自动售货机里温热的罐装咖啡。那一刻,他二十年来笃信的中国铁路技术渐进式发展理念第一次出现了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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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总,他们回来了。张明推开门,身后跟着三个西装笔挺的德国人。西门子轨道交通事业部首席谈判代表克劳斯·费舍尔的金丝眼镜上还带着电梯里哈气的白雾,他的助理玛蒂娜抱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触摸板上不安地滑动。
周远注意到费舍尔的领带结比三小时前松开了半寸,这个细节让他想起母校西南交大老教授的话:德国人的严谨像机械表,只要找准齿轮卡榫,时间就能为你所用。
周先生,关于转向架焊接工艺,费舍尔用带着巴伐利亚口音的英语开口,指节敲了敲桌上那叠德文资料,总部同意转让第二代电弧焊技术,但2003年研发的激光复合焊属于战略级专利,必须排除在转让范围外。
周远缓缓翻开面前的黑色笔记本,这是1989年他在德国留学时买的,皮质封面已经磨出了包浆。他抽出夹在扉页的一份德文报告推过去:费舍尔先生,2001年IcE3型车在法兰克福事故的调查报告,第23页第4段。
德国人的瞳孔微微收缩。报告扉角那个蓝色Vertraulich(机密)印章还清晰可见。
贵公司事故调查组明确指出,周远切换成流利的德语,这是他亚琛工业大学博士生涯留下的礼物,传统电弧焊在时速300公里以上运行时,转向架h型构架焊缝处会出现微观疲劳裂纹。而你们现在拒绝转让的激光复合焊,恰恰能解决这个问题。
玛蒂娜的笔记本电脑突然发出的一声提示音。周远没有停顿,又从公文包取出另一份文件:这是慕尼黑工业大学材料工程学院2003年度的技术转让清单。激光复合焊核心专利的15%所有权属于校方,根据德国《高等教育科研成果转化法》第12条第3款...
这不可能!费舍尔猛地站起来,会议椅在防静电地胶上划出刺耳的声响,这些资料是...
不是商业间谍。周远摘下眼镜擦拭镜片,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像个大学图书馆的管理员,去年《Eisenbahn Ingenieur Kurier》杂志第7期,贵公司研发总监沃尔夫冈·施密特的论文脚注里提到了专利来源。顺便说一句,他引用的公式有个小错误,会导致焊缝热影响区计算偏差5%。
投影仪突然亮起,张明已经调出了准备好的ppt。屏幕上是cRh(中国铁路高速)技术路线图,不同颜色的箭头交织成网,最终汇聚成一条红色粗线指向自主知识产权。
费舍尔先生,周远切换回中文,示意张明播放下一页,这是未来五年中国高铁发展规划。西门子可以选择现在收取高额技术转让费,屏幕切换到市场预测数据,或者成为这个价值300亿欧元市场的优先供应商。
投影仪的光束里,尘埃像微型列车般飞舞。周远知道,自己刚刚越过了某条看不见的界限——从严谨的技术专家变成了战略决策者。但当他想起上周考察郑州站时看到的场景:货运场堆积如山的煤炭因为车皮不足而自燃,黑烟笼罩着信号楼;民工裹着棉被蜷缩在站前广场的雪地里,像一堆被随意丢弃的货物——所有的犹豫都化作了坚定。
我需要直接联系慕尼黑总部。费舍尔松开了领带,这个在西门子效力二十年的老谈判专家第一次露出了力不从心的表情。
当然。周远合上笔记本,皮质封面发出轻微的声,不过请转告施罗德总裁,中国南车集团的考察团已经收到阿尔斯通的邀请函,下周一将参观贝尔福工厂的AGV转向架生产线。
当德国人匆匆离去时,张明忍不住小声问:周总,我们什么时候和法国人约的?
现在。周远从衬衣口袋掏出钢笔,在会议纪要上签下名字。这支英雄金笔是2001年参加国际铁路联盟大会时买的,笔尖已经磨出了适合他书写角度的斜面。给南车集团赵总打电话,就说西门子的激光焊接技术要价太高,我们得看看法国人的摆式列车技术。
走廊尽头的窗外,晨光正爬上北京站古老的钟楼。周远摸出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只发了四个字:轮轨可行。发送成功后,他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发一条:需要焊接专家支援,推荐沈阳机车厂的老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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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十五分,当周远踏进铁道部大楼三层会议室时,二十余位与会者同时抬起了头。科技司司长吴志航正在投影屏前讲解磁悬浮方案的能耗对比数据,看到周远后明显顿了一下。
抱歉迟到了。周远径直走向唯一空着的座位,椅背上贴着技术引进办总工的标签。他注意到对面坐着上海磁悬浮交通发展有限公司的总工程师林岳,后者面前摆着精心装帧的彩色方案书。
刘志军坐在主位,面前摊开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当周远坐下时,部长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像探伤仪的x光般扫过他的脸。
......因此我们建议优先发展沪杭磁悬浮延伸线。林岳用带着上海腔的普通话总结道,德国tR08技术已经验证了商业运营的可靠性,而轮轨技术想要达到500公里时速,至少还需要十年研发。
周远拧开保温杯喝了口水,茶叶已经泡发了,在水里舒展成完整的嫩芽。他注意到科技司的几个年轻人正在传阅磁悬浮方案书,其中一页彩图上是流线型的银色列车悬浮在湛蓝的天空背景前,像科幻电影里的场景。
周总工刚从谈判桌下来,想必有好消息?吴志航突然把话题抛过来,镜片后的眼睛带着试探。
会议室突然安静下来。周远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变得异常清晰。他慢慢从公文包取出文件夹,金属环扣在寂静中发出脆响。
凌晨五点二十八分,西门子初步同意包含激光复合焊在内的完整技术转让包。周远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宣读列车时刻表,但要求中方采购首批200组转向架成品,作为技术消化过渡期的保障。
林岳突然笑出声:用市场换技术?这和我们十年前引进汽车生产线有什么区别?他敲了敲方案书封面,磁悬浮是真正的跨越式发展,不需要拾人牙慧!
周远没有立即反驳。他打开文件夹,取出三张并列摆放的照片推到桌子中央。第一张是上海磁悬浮龙阳路站的客流统计表,第二张是德国《明镜周刊》对tR08系统亏损报道的截图,第三张则是用红笔圈出的东京新干线年运输量曲线图。
林总,您知道上海线每公里造价是多少吗?周远突然提问,没等对方回答就给出了数字,3亿元人民币。而轮轨高铁的造价是它的三分之一。他指向第三张照片,日本新干线去年运送旅客3.2亿人次,相当于每天把整个上海市的人口从东京运到大阪。
会议室里响起窸窣的讨论声。刘志军突然清了清嗓子,所有人立刻安静下来。
老周,你确定轮轨技术能实现350公里持续运营?部长的手指在笔记本上敲出规律的节奏,我要的不是实验室数据,是能在京沪线上跑三十年的可靠系统。
周远从文件夹抽出一份表格:这是过去五年全球高铁事故统计。轮轨系统每亿人公里死亡率0.0017,低于民航的0.003。他停顿了一下,而磁悬浮因为没有长期运营数据,保险公司拒绝给出评级。
林岳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刘志军突然合上笔记本,这个动作像法官落下法槌般终结了讨论:科技司重新评估两份方案,三天后我要看到完整的对比报告。他站起身,藏青色中山装的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金色路徽,散会。
人群散去后,周远独自整理着资料。他注意到有张转向架图纸被咖啡浸湿了边缘,油墨微微晕染开来。忽然,一双锃亮的皮鞋停在他面前。
周总工果然名不虚传。林岳递来一张名片,烫金字体在会议室灯光下闪闪发亮,希望下次在沪杭磁悬浮联调联试时还能请教。
周远接过名片,闻到一股淡淡的古龙水味:技术路线之争,无关个人。
听说您推荐了沈阳厂的老李负责焊接?林岳突然压低声音,他去年在《焊接学报》上那篇关于高寒地区钢轨焊缝的论文,可是把宝钢研究院的脸打得啪啪响。
周远的手在文件上顿了一下。他没想到刘志军这么快就把消息透露了出去,这意味着部长办公室里可能已经做出了某些决定。
李国庆的低温焊接工艺确实解决了哈大线的冻胀问题。周远故意用了老李的全名,同时观察着林岳的反应,技术没有门派,能解决问题的就是好技术。
林岳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身离开时留下一句话:有些人恐怕不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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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六点四十分,周远站在沈阳北站出站口,哈气在围巾上结成了细小的冰晶。广播里正在播报t12次列车晚点通知,东北的寒流让信号系统出了故障。他看了看腕表——这是父亲留给他的老上海牌机械表,表盘上的铁路标志已经有些褪色。
老周!这儿!
人潮中,一个穿着棕色皮夹克的身影用力挥舞着手臂。李国庆推着行李车挤过来,车上绑着两个巨大的铝合金箱子,上面贴着精密仪器 小心轻放的标签。
直接从车间过来的?周远接过一个背包,摸到里面坚硬的金属轮廓——那应该是老李从不离身的焊缝检测仪。
听说要跟德国人较劲,我把压箱底的家伙都带来了。老李拍了拍铝合金箱子,沈阳口音里带着金属般的铿锵,这箱子里装的是我改良的超声波探伤仪,能检出0.1毫米的焊接缺陷,比西门子标准还严苛。
出租车行驶在积雪的街道上,老李兴奋地讲述着他最新的研究成果:去年我们在零下35c环境做的低温焊接试验,焊缝冲击韧性达到了常温的92%!德国人给的工艺规范里,低温环境是要停焊的。
周远望着窗外掠过的有轨电车,钢轮与轨道摩擦出蓝色的火花。他突然问道:听说你去年那篇论文惹了不少麻烦?
老李的笑声突然凝固了。他摇下车窗点了支烟,寒风裹着雪花灌进来:宝钢那帮学院派,非说我的焊接参数会加速金属疲劳。他狠狠吐出一口烟圈,可他们忘了,理论是灰色的,而钢轨下的道砟永远带着冰碴子。
周远想起上午林岳意味深长的笑容。在技术引进这场大戏里,每个角色背后都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老李这样从基层摸爬滚打出来的专家,往往比学院派更清楚中国铁路的真实需求,却也更容易触动某些利益集团。
这次谈判成功后,部里准备成立高铁焊接工艺攻关组。周远递过一份文件,你是副组长人选。
老李借着路灯的光快速浏览着文件,突然在某一页停住了:秦沈客专要作为首条高铁示范线?那不是已经按200公里时速设计了吗?
刘部长要求按350公里标准改造。周远的声音几乎被引擎声淹没,跨越式发展。
出租车驶过沈阳机车厂大门时,老李突然让司机停车。他指着厂区里一栋亮着灯的老厂房:看见没?那是我师父退休前最后工作的地方。1992年我们在这厂房里,用土造焊机完成了东风4型机车转向架的焊接工艺革新。他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当时部长来视察,说这是中国铁路的脊梁。
周远沉默地看着雪花落在厂房斑驳的外墙上。他知道老李想说什么——技术引进可以加速发展,但中国铁路真正的突破,永远要靠这些在车间里摸爬滚打的。
明天谈判,我们要争取把焊接工艺标准制定权拿在手里。周远关上车窗,把风雪挡在外面,德国人的标准是基于欧洲气候设计的,中国需要自己的焊接体系。
老李掐灭烟头,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就像当年詹天佑修京张铁路?
周远望向远处新落成的高铁试验中心,这次我们要修的,是通向未来的铁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