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的皮鞋跟敲在车间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像是在给这条长三十米的生产线打节拍。早上七点五十五分，他站在车间入口的打卡机旁，看着穿蓝色工装的工人陆续涌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攥着塑料饭缸，缸沿还沾着没洗干净的米粒。
“老张，昨天夜班的三号机参数记了吗？”林夏拦住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人，对方连忙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笔记本，纸页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曲线。车间里的灯已经全部亮起，惨白的光线照在不锈钢设备上，反射出冷硬的光，只有角落里的绿萝还带着点活气——那是林夏上个月从家里搬来的，现在叶子尖已经开始发黄。
八点整，林夏按下墙上的红色按钮，车间里的广播响起刺耳的预备铃。他走到控制台前，手指在布满划痕的触摸屏上滑动，调出昨晚的生产数据。屏幕上的数字跳得飞快，合格率98.7%，比前天低了0.3个百分点。他皱起眉，从抽屉里拿出银色保温杯，拧开盖子，热气裹着枸杞的味道飘出来。
“主任，昨晚后半夜三号机老是卡料，我调了好几次传感器都没用。”年轻的操作工小王跑过来，额头上还挂着汗。林夏放下杯子，跟着他往生产线尽头走。机器运转的噪音越来越大，震得人耳膜发疼，说话得凑到耳边喊。他蹲下来，掀开机器侧面的检修门，里面的齿轮上沾着黑色的油污，链条在轨道上缓慢地移动，每走一步都发出“咔啦”的响声。
“把扳手拿来。”林夏伸出手，小王赶紧递过工具。他拧下传感器的固定螺丝，用抹布擦了擦探头，指尖立刻沾满了油污。“你看，这里积了料粉，传感器识别不到位置，能不卡料吗？”他把传感器举到小王面前，对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车间里的吊扇在头顶转着，风里混着机油和塑料的味道，吹在脸上黏糊糊的。
处理完三号机，已经是上午九点半。林夏回到办公室，刚坐下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张生产通知单，上面用红笔写着“本周需完成五千件订单”。他揉了揉太阳穴，拿起电话打给采购部。“喂，李姐，上周订的塑料颗粒什么时候到？车间快断料了。”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李姐的声音带着不耐烦：“催什么催，物流那边堵在路上了，最快明天下午才能到。”
挂了电话，林夏靠在椅背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扇发呆。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厂区的停车场，能看见货车进进出出。他想起昨天儿子在视频里说想要一个遥控飞机，妻子在旁边抱怨洗衣机又坏了。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是车间小组长发来的消息：“主任，五号机的操作工请假了，没人顶替。”
林夏站起身，抓起外套往车间走。路过更衣室时，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我都说了我腰扭了，你还让我上流水线？”是老郑的声音，他去年刚做了腰椎手术。“那没人怎么办？主任催得紧。”另一个声音反驳道。林夏推开门，里面的人立刻安静下来。老郑扶着腰，脸色发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老郑，你去休息室躺着，五号机我来顶。”林夏脱下外套，换上放在角落的备用工装。衣服有点小，紧绷在身上，袖口还破了个洞。他走到五号机前，戴上手套，拿起面前的塑料零件往模具里放。机器的压杆下来时会发出“砰”的一声，震得手臂发麻。刚开始还能跟上节奏，半小时后，他的胳膊就开始发酸，额头上的汗滴在操作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中午十二点，下班铃响了。林夏摘下手套，手指已经被汗水泡得发白，关节处还有点肿。他走到休息室，看见老郑躺在长椅上，用热水袋敷着腰。“主任，你这手怎么肿了？”老郑指着他的手，林夏笑了笑：“没事，老毛病了。”两人坐在长椅上，就着保温杯里的水，吃起了自带的午饭。林夏的饭盒里是昨天剩下的红烧肉，已经凉了，油凝固在表面，老郑的饭盒里只有青菜和米饭。
“家里孩子该上大学了吧？”林夏问。老郑叹了口气：“是啊，学费还没凑够呢，我这腰又不争气。”休息室的窗户开着，外面的阳光照进来，落在地上的灰尘上，形成一道道光柱。远处传来食堂的广播声，播放着几十年前的老歌，旋律慢悠悠的，和车间里的节奏完全不一样。
下午一点，林夏回到生产线。采购部发来消息，塑料颗粒明天上午能到，比预期早了半天。他松了口气，走到控制台前，调整了一下生产速度。机器的轰鸣声变得更响了，操作工们都低着头，手里的动作不停，只有传送带在不停地运转，把一个个塑料零件送到下一道工序。
三点多的时候，质量检测部的人来了。两个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手里拿着检测仪器，在生产线旁抽样检查。“林主任，这批零件的尺寸偏差有点大，得重新调模具。”其中一个人拿着游标卡尺，眉头皱得很紧。林夏凑过去看，屏幕上显示的数值比标准值大了0.2毫米。他立刻喊来模具工，两人一起走到模具旁，拆开外壳，用砂纸一点点打磨模具的内壁。
打磨模具是个精细活，得一点一点来，稍微用力过度就会把模具磨坏。林夏蹲在地上，眼睛盯着模具的边缘，手里的砂纸在金属表面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模具上，很快就蒸发了。旁边的模具工递过来一瓶矿泉水，他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水顺着喉咙往下滑，带走了一点燥热。
等调好模具，已经是下午五点。车间里的光线开始变暗，窗外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红色。林夏走到生产线尽头，看着最后一个零件从传送带上下来，掉进纸箱里。他拿出手机，给妻子发了条消息：“今晚可能要加班，晚点回来。”很快，妻子回复：“知道了，饭给你留着，注意身体。”
晚上七点，车间里只剩下一半的灯亮着。林夏坐在办公室里，整理当天的生产报表。桌上的台灯发出暖黄色的光，照亮了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他算了算，今天完成了八百件，离五千件的目标还有差距。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小王端着一碗泡面进来了：“主任，还没吃饭吧？我多泡了一碗。”
林夏接过泡面，热气扑面而来，里面的火腿肠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想起小时候，每次加班，父亲也会给他泡一碗泡面，那时候觉得泡面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现在，他看着碗里的泡面，却没什么胃口。小王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一边吃泡面一边说：“主任，我想申请调去技术部，车间里太累了。”
林夏放下筷子，看着小王年轻的脸。他想起自己刚进车间的时候，也是这么年轻，充满了干劲，觉得自己能做出一番大事业。可现在，他已经在车间待了二十年，从操作工做到主任，每天面对的都是机器、油污和永远做不完的订单。“技术部不好进，得有真本事。”他拍了拍小王的肩膀，“你要是真想去，就多学点技术，别光想着走捷径。”
小王点点头，吃完泡面就回去工作了。林夏继续整理报表，直到晚上九点才完成。他关掉办公室的灯，走到车间里，最后检查了一遍机器。所有的设备都已经停机，只有应急灯还亮着，发出微弱的绿光。车间里很安静，能听见远处空调外机的声音。他走到角落里的绿萝旁，给它浇了点水，看着发黄的叶子，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走出车间，厂区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亮了空荡荡的马路。林夏掏出手机，看见儿子发来的视频请求。他接起电话，屏幕上出现儿子可爱的笑脸：“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留了一块蛋糕。”“快了，爸爸马上就回去。”他笑着说，心里却有点发酸。
坐上车，林夏发动引擎，车子缓缓驶出厂区。路上的车很少，路灯在车窗上留下一道道光影。他打开收音机，里面播放着一首老歌，旋律很熟悉，却想不起来名字。他想起白天在车间里的种种，想起老郑的腰，小王的梦想，还有家里等着他的妻子和儿子。
车子驶进小区，林夏停好车，走进楼道。楼道里的灯坏了几盏，黑沉沉的。他掏出钥匙，打开家门，客厅里还亮着灯，妻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他回来，立刻站起来：“回来了？饭在锅里热着，我去给你端出来。”
林夏坐在沙发上，看着妻子忙碌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儿子从房间里跑出来，扑到他怀里：“爸爸，你看我画的画。”他接过画纸，上面画着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人，旁边是一台很大的机器，机器旁边写着“爸爸”两个字。
吃饭的时候，妻子说起洗衣机的事：“今天找人来看了，说是电机坏了，修要不少钱，要不我们换个新的吧？”林夏放下筷子，想了想：“再等等吧，等这个月发了工资再说。”妻子点点头，没再说话。饭桌上的气氛有点沉闷，只有儿子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事。
吃完晚饭，林夏洗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坐在阳台上，看着楼下的路灯，手里拿着一支烟，却没有点燃。手机响了，是厂长打来的：“林夏，明天早上八点开生产会议，你准备一下，汇报一下车间的情况。”“好的，厂长。”他挂了电话，揉了揉太阳穴。
第二天早上七点，林夏准时到了车间。他先检查了一遍机器，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去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人，厂长坐在主位上，脸色严肃。“现在，各个车间汇报一下生产情况。”厂长的声音响起，林夏的心提了起来。
轮到林夏汇报时，他拿出准备好的报表，开始介绍车间的生产进度、合格率和遇到的问题。厂长一边听一边点头，偶尔会问几个问题。汇报完后，厂长说：“林夏，你们车间这个月的任务很重，一定要确保按时完成，不能出任何差错。”“请厂长放心，我们一定尽力。”林夏站起来，坚定地说。
散会后，林夏回到车间，立刻组织工人召开会议，布置当天的生产任务。工人们都低着头，认真地听着，没有人说话。林夏看着他们疲惫的脸，心里有点愧疚。他知道，为了完成订单，大家都付出了很多，每天加班加点，没有休息时间。
上午十点，采购部送来的塑料颗粒到了。林夏亲自去仓库清点，确认数量没错后，才让工人把颗粒运到车间。机器重新启动，轰鸣声再次响起，车间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忙碌。林夏走到生产线旁，看着工人们熟练地操作机器，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
中午十二点，林夏去食堂吃饭。食堂里人很多，大家都在议论着订单的事。“听说这次的订单很重要，要是完不成，厂里可能要裁员。”“是啊，我家还有老人孩子要养，可不能失业。”林夏听着他们的议论，心里沉甸甸的。他端着餐盘，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慢慢吃着饭，没什么胃口。
下午两点，车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林夏赶紧跑过去，看见四号机的外壳被炸开了，里面的零件散落一地，操作工吓得脸色苍白，站在旁边一动不动。“怎么回事？”林夏大声问。旁边的维修工跑过来，检查了一下机器，说：“是气压过高，把外壳炸坏了。”
林夏立刻组织工人清理现场，同时联系维修部，让他们赶紧派技术人员过来。他蹲在地上，看着散落的零件，心里很着急。四号机是生产线的关键设备，要是修不好，整个生产线都得停。维修部的技术人员很快就到了，他们拿着工具，开始检查机器。林夏在旁边看着，心里七上八下的，时不时看一眼手表，担心影响生产进度。
直到下午五点，四号机才修好。林夏松了口气，让工人重新启动机器。看着机器重新运转起来，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晚上七点，他又留在车间加班，直到十点才回家。路上，他看着窗外的夜景，心里想着，只要能按时完成订单，再辛苦也值得。
接下来的几天，林夏每天都在车间里忙碌着，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才走。工人们也都很努力，没有人抱怨，大家都知道，完成订单关系到每个人的饭碗。林夏看着每天增长的生产数量，心里越来越有底。
周五下午，最后一个零件从传送带上下来，掉进纸箱里。林夏看着纸箱上的标签，上面写着“五千件”，他终于松了口气。车间里响起了欢呼声，工人们互相击掌，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林夏走到控制台前，调出生产数据，合格率99.2%，比预期的还要高。
他拿出手机，给厂长打了个电话：“厂长，五千件订单完成了，合格率99.2%。”电话那头传来厂长高兴的声音：“好！好！林夏，你立大功了！我明天给你们车间发奖金！”挂了电话，林夏看着车间里欢呼的工人，心里涌起一股自豪感。
晚上，林夏没有加班，按时回了家。妻子做了一桌子他爱吃的菜，儿子还给他买了一个小蛋糕，上面写着“爸爸辛苦了”。吃饭的时候，儿子兴奋地说：“爸爸，你终于不用加班了，明天能陪我去公园玩吗？”林夏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笑着说：“当然可以，明天爸爸陪你玩一整天。”
吃完饭，林夏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手里拿着妻子泡的茶。他想起这一周的忙碌，想起车间里的机器、油污，想起工人们疲惫却坚定的脸，心里充满了感慨。他知道，下周还会有新的订单，还会有新的挑战，但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第二天早上，林夏带着儿子去了公园。公园里人很多，孩子们在草地上奔跑、玩耍，笑声此起彼伏。儿子拉着他的手，跑到滑梯旁，兴奋地爬上去，又滑下来。林夏坐在旁边的长椅上，看着儿子快乐的身影，心里很满足。他拿出手机，给车间的工人们发了条消息：“本周大家辛苦了，下周放假两天，好好休息。”
很快，手机里传来一条条回复，都是感谢的话语。林夏笑着收起手机，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知道，车间里的时钟还会继续转动，新的订单还会到来，但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他看着远处的天空，心里充满了希望，觉得未来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