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蒙恬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卡着北疆的冰凌，他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
——这双手曾拉开过百石的强弩，曾斩杀过匈奴的单于，却从未握过朝堂上的玉圭。
他忽然单膝跪地，甲胄与金砖碰撞的声响震得殿内的烛火晃了晃，
“臣蒙恬，出身军旅，不通文墨，恐难当右丞相之职！”
扶苏从御座上走下来，亲手将他扶起，指尖触到蒙恬甲胄上的冰冷时，忽然笑了：
“当年在长城，你教我如何辨别匈奴的马蹄印，如今，我教你如何看懂朝堂的竹简。”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蒙卿，大秦的江山，既需要你在北疆挡着风沙，也需要你在朝堂撑着梁柱。”
蒙恬看着扶苏眼中的信任，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挺直脊背，将右手按在左胸的护心镜上，声音洪亮如钟：
“臣蒙恬，领旨谢恩！此生此世，必为陛下、为大秦肝脑涂地！”
他说话时，甲胄上的铜铃轻轻作响，与殿外传来的晨鼓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为这新的朝堂格局敲下定音的节拍。
李由站在文官列中，悄悄用象牙笏板挡住了嘴角的笑意。
他看着蒙恬挺直的背影，又瞥了一眼赵高依旧恭谨的侧脸，忽然觉得掌心的汗湿了笏板
——前日赵高还在他府中，用一壶陈年的汾酒拉拢他，说要“共商种田封爵之策”，如今扶苏这一手制衡，倒是让朝堂的风向瞬间变了。
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影，李斯忽然发现，自己的影子，正落在蒙恬与赵高的影子之间，不上不下，像极了此刻大秦的局势。
扶苏回到御座前，目光扫过殿内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蒙恬与赵高身上。
蒙恬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赵高的锦袍则绣着繁复的云纹，两人站在阶下，一武一文，一冷一温，像极了挂在咸阳宫墙上的《四海图》
——北疆的风雪与江南的烟雨，终究要在这朝堂之上，汇成一幅大秦的江山画卷。
只是他不知道，这幅画卷的底色，是长治久安的朱红，还是暗藏杀机的墨黑。
扶苏满意地点点头，指节无意识摩挲着案头那方刻有“受命于天”的传国玉玺。
蒙恬刚卸下的玄甲还泛着北疆的霜寒，青铜灯的暖黄光影里，这位新上任的右相鬓角的白发比三个月前更显清晰
——那是十年镇守长城留下的印记。
有这样一位既能统兵又懂政务的老将坐镇，他这位刚登基的新帝，总算能在纷繁的朝局中喘口气。
然而，御书房的铜壶滴漏刚过三刻，北疆发来的八百里加急便撞碎了这份短暂的安稳。
驿卒跪在丹墀上，声音带着奔袭后的沙哑：
“监国，云中郡三日三报！匈奴左贤王率万余骑冲破光禄塞，不仅劫掠了三个边寨，还焚毁了屯粮的敖仓，老弱妇孺被掳走者逾百！”
“监国，”蒙恬几乎是与驿卒同时踏入御书房，甲胄上的冰碴子落地有声，他手中紧攥的奏疏还带着边境的风雪气息，
“匈奴探知我军主力南调平叛，竟以为北疆可欺！
臣昨夜查阅军报，近半月来，雁门、代郡等地的骚扰已达二十七次，昨日更是有部落试图凿穿长城烽燧。
北疆乃帝国的脊梁，一旦被破，胡虏便可长驱直入关中，臣请旨，即刻率军北返！”
扶苏看着蒙恬眼中的焦灼，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
他清楚记得，三天前的朝会上，正是蒙恬以雷霆手段压下了关东旧贵族的复封之请，稳住了朝堂局势。
如今蒙恬刚入中枢，那些蛰伏的势力还在暗中窥探，这时候让他离开，无疑是给了对手可乘之机。
可他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北疆舆图》，那些被朱笔圈出的告警点，像一道道渗血的伤口，密密麻麻地排布在帝国的北境线上。
沉思间，扶苏起身走到舆图前，修长的手指从咸阳一路划到长城：
“蒙相，北疆的安危朕岂会不知？只是你刚定下的‘屯垦实边’之策尚未推行，京中还有不少人等着看笑话。”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郑重，“准你率十万长城军团北返，但需留下三万精锐
——就选那些跟着你守了五年以上长城的老兵，他们既知军规，又对你忠心不二。”
蒙恬眼中闪过一丝动容，随即躬身领旨：
“臣遵旨！”他连夜在长安军营点兵，被选中留守的三万将士皆身披赭石色披风，那是长城军团的标志性颜色。
蒙恬亲自为蒙毅系上象征兵权的虎符，沉声道：“这些老兵的家人多在北疆，他们比谁都清楚为何而战。
你守好咸阳，便是守住了我们的后路。”
第二日清晨，咸阳城门大开，蒙恬骑着通体乌黑的战马走在最前方，十万将士的甲叶碰撞声震得地面微微发颤。
城楼上的扶苏望着那支逐渐远去的赭色洪流，忽然注意到蒙毅率领的留守将士，正悄悄将手按在胸前
——那里藏着家人的画像，是他们守边五年唯一的念想。
而此刻的宫墙阴影里，赵高正把玩着一枚玉扳指，听着内侍低声汇报蒙恬留下的兵力部署。
他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缓缓将一枚刻有“赵”字的密信塞进了袖中，指尖划过信纸时，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政务，扶苏指尖还残留着朱批的朱砂凉意。
他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掠过案头那份蒙恬送来的北疆首份捷报
——“斩杀匈奴千余，收复光禄塞”的字迹力透纸背，却未能完全驱散他心头的沉郁。
片刻后，他换上一身素色锦袍，避开了宫人准备的仪仗，只带着两名内侍，踏着午后的暖阳走向阳泉宫。
阳泉宫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混杂着陈年竹简的墨味。
嬴政靠在铺着熊皮的软榻上，盖着一件绣有玄鸟纹样的锦被，阳光透过窗棂上的夔龙纹，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
扶苏轻手轻脚地坐下，案几上放着一碗尚温的汤药，药碗边缘还沾着一点褐色的药渣
——这是他特意让人按太医的方子熬制的润肺汤，可父皇总是喝到一半便搁置一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