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市的深秋,带着北方特有的萧瑟。寒风卷起枯黄的落叶,在写字楼冰冷的玻璃幕墙间打着旋。周慕深坐在“清源”生物顶楼的办公室里,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和钢筋水泥的丛林,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自从伦敦归来,他就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强行依靠着职业本能和处理不完的公务支撑着这副皮囊。“清源”的状况比他向任何人透露的都要糟糕。核心技术遭遇难以逾越的瓶颈,竞争对手步步紧逼,投资者的耐心正在迅速消耗殆尽。而他,这个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却像是被困在迷宫中心的困兽,找不到任何出口。
伦敦那一幕,沈清澜那彻底的漠视,以及她身边那个陌生同行者带来的刺目画面,如同循环播放的默片,日夜在他脑海中上演。那不仅仅是情感上的重创,更是一种对他存在价值、对他过去所有选择的根本性否定。
他烦躁地松开领带,试图驱散胸腔里那股挥之不去的憋闷感。桌上的内线电话响了起来,是他最得力的助理。
“周总,我们刚刚收到斯克里普斯研究所那边回复的正式邮件。”助理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关于我们之前提出的、希望就‘Nt-3’蛋白定向递送技术进行学术咨询的请求……他们拒绝了。”
周慕深的心猛地一沉。“理由?”
“邮件说……沈清澜博士本人的回复是:”助理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措辞,“‘研究方向不符,暂无合作意向。’”
“研究方向不符……”周慕深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像是品味着最苦涩的毒药。多么官方,多么正确,又多么残忍的理由。她甚至懒得找一个更敷衍的借口。她就是用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将他、将“清源”,彻底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就在他几乎要将手中的钢笔捏断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另一位项目经理拿着一台平板电脑,脸色有些古怪地走了进来。
“周总,您……您最好看看这个。”项目经理将平板电脑放在周慕深面前,“这是刚刚流出的、斯克里普斯研究所一个非公开季度研讨会的内部视频片段,涉及沈清澜博士团队的最新进展。”
周慕深瞳孔微缩,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点开了播放键。
画面质量很高,显然是在一个现代化的阶梯会议室里。沈清澜站在演讲台前,身后是巨大的投影屏幕。她穿着一身简洁的白色实验服,身姿挺拔,眼神专注而自信,与在伦敦时那种冰冷的漠然截然不同,焕发着一种沉浸在创造中的、近乎耀眼的光芒。
她正在阐述一项全新的技术路径,用以解决“清源”目前面临的最大瓶颈——如何实现治疗性大分子在体内的精准靶向与高效穿透。
周慕深屏住了呼吸。
随着沈清澜清晰而深入的讲解,他眼中的震惊越来越浓。这条技术路径……其核心构想,与他当年和沈清澜还在共同奋斗时,两人在一次深夜讨论中,她曾偶然提及的一个极其大胆、近乎天方夜谭的设想,有着惊人的、一脉相承的逻辑内核!
当时,他认为那太过超前,实现难度巨大,风险不可控,并未给予重视,甚至委婉地表示过质疑。而沈清澜在几次尝试沟通未果后,便没有再坚持。
他从未想过……她竟然一直没有放弃。不仅没有放弃,更是独自一人,在离开他之后,在斯克里普斯那样顶尖的环境里,将那个当年被他否定的、不成熟的构想,完善、推进,甚至已经走到了即将实现突破的边缘!
视频里,沈清澜展示了初步的体外和动物模型数据,效果令人震撼。台下坐着斯克里普斯的资深教授和顶尖研究员们,包括那个在伦敦见过的亚裔男人李璟,都在认真聆听,不时点头,眼中流露出赞赏。
最后,沈清澜总结道:“……这条路径虽然前期挑战巨大,但一旦打通,将从根本上解决我们目前面临的递送效率瓶颈,为一系列新型疗法打开大门。我们团队将其命名为‘破晓’(daybreak)计划。”
破晓……
周慕深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破晓”……对他和“清源”而言,这无疑是漫漫长夜中最黑暗的时刻。而对她而言,却是黎明到来前的破晓之光。
她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当年那个构想的价值。她不需要他的认可,不需要“清源”的平台。她一个人,就走到了他乃至整个“清源”都遥不可及的高度。
那个他曾经未能重视、甚至间接扼杀的想法,如今却在她的手中,即将绽放出璀璨的光芒,照耀一个与他无关的未来。
视频结束了。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周慕深苍白而失魂落魄的脸。
他眼中的震惊,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无力的痛楚所取代。
那不是因为她成功了而嫉妒,也不是因为“清源”可能失去机会而懊恼。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自己的巨大否定和悔恨。
他曾经拥有怎样的瑰宝?他曾经离真理和突破如此之近?却被他的短视、他的功利、他那自以为是的“理性”判断,亲手推开,弃如敝履。
他看着视频定格的黑暗屏幕,仿佛看到了那个曾经在实验室里,眼睛里闪着光,向他兴奋地描述那个“疯狂”想法的沈清澜。而当时他的反应,他的迟疑,他的否定……如今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回旋镖,精准地刺穿了他自己。
她不仅走出了他的情感世界,更是在他最为看重、曾经引以为傲的事业领域,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证明了他的错误,他的失败。
这种认知带来的痛楚,远比任何情爱上的失意,都更加彻骨,更加让他无地自容。
他靠在宽大的椅背上,仰起头,望着天花板上冰冷的灯带,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原来,
他最大的错误,
不是在感情上辜负了她,
而是在科学的征途上,
他亲手熄灭了
本该由他们共同点燃的、
最亮的那束光。
而他眼中的震惊与痛楚,
便是这迟来的醒悟,
所必须承受的、
最残忍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