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澜苑的死寂,在黎明来临前最为浓重。陆寒霆不知在冰冷的地毯上蜷缩了多久,直到窗外城市的轮廓在熹微晨光中渐渐清晰,他才如同一个电量耗尽的机器人,僵硬而缓慢地站起身。
他没有开灯,凭着记忆和对这空间近乎本能的熟悉,穿过客厅,走向走廊最深处的那扇门。那是她的房间——更准确地说,是她的书房兼工作室。在他们同居的日子里,她坚持保留了这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空间,她说这里是她思考、阅读和暂时从医生角色中抽离的“精神自留地”。
他的手停留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上,指尖微微颤抖。推开这扇门,需要比面对商场上的腥风血雨更大的勇气。因为门后,是比客厅和卧室更加纯粹、更加密集地,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世界。
最终,他还是轻轻拧动了把手。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开启。
一股更加陈旧,却混合着纸张、墨水以及她常用的一种助眠草本香囊的、独特而熟悉的气息,温柔而又残忍地包裹了他。晨光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空气中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无数微尘在光柱中无声飞舞。
房间,保持着最彻底的原样。
靠窗的书桌上,摊开着几本厚重的医学专着,旁边散落着写满娟秀字迹的便签和草稿纸,一支钢笔随意地搁在未合上的笔帽上,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思绪还停留在某个未完成的论证里。桌角,放着她那台贴满了可爱卡通贴纸的笔记本电脑,旁边是一个她用来泡花草茶的马克杯,杯底沉淀着早已干涸的茶渍。
一侧的书架,满满当当地塞满了各类书籍,从艰深的专业文献到轻松的散文随笔,分类清晰。他记得她曾笑着说,看医学书是“充电”,看闲书是“放电”,要保持平衡。
他的目光,落在书架中层一个不起眼的相框上。里面不是他们的合影,而是一张她大学时期,穿着白大褂,在解剖楼前与同学们的毕业留念。她站在人群边缘,笑容青涩却明亮,眼神里是对未来无限的憧憬。那时的她,还不认识他,还没有经历后来的风雨,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纯粹地热爱着她所选择的道路。
墙边的白色软木板上,钉着几张山区孩子们送给她的、笔画稚嫩的感谢卡片,几张医学会议的日程表,还有一张她手绘的、关于“银龄计划”推进节点的简易思维导图。那些线条和符号,曾是她倾注心血、为之奋斗的梦想。
所有的一切,都凝固在了她离开的那一天。
时间在这里停滞了。没有复仇的硝烟,没有商界的倾轧,没有背叛的痛苦,只有她存在过的、最宁静也最鲜活的气息。这里是她灵魂的锚地,是她作为“沈清澜”这个独立个体,最完整的呈现。
陆寒霆缓缓走到书桌前,手指拂过那些冰凉的书页和纸张。他仿佛能看到她深夜伏案疾书的背影,能听到她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能感受到她思考时,无意识轻咬笔杆的小动作。
这个房间,像一座精心保存的、关于她的私人博物馆。每一件物品,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她的理想、她的坚持、她的热爱,以及……她未来得及实现的,所有可能。
而这“保持原样”的坚守,此刻却成了最残忍的刑罚。它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他失去了一个怎样丰盈、怎样独特、怎样值得被全世界温柔以待的灵魂。
他拿起桌上那支她常用的钢笔,金属的笔杆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触感。他紧紧攥住,仿佛想从这冰冷的物体中,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温度。
“保持原样……”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可是清澜……你却不在了。”
这原样的房间,映照出的是他再也无法完整的、残缺的世界。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他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疲惫与悲伤。
他最终没有动房间里的任何一样东西。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最虔诚的守墓人,守护着这片属于她的、永恒的寂静。直到阳光彻底驱散晨雾,将整个房间镀上一层不真实的、温暖的金色。
这温暖,却暖不了他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