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彻底驱散了山间的晨雾,将望北镇每一片青瓦、每一块石板都照得清晰分明。医疗站前的小广场,成了光与影交织的舞台。
陆寒霆站在广场边缘,身后是与他格格不入的黑色越野车,身前几步之外,是端着木质药盘、刚刚从医疗站里走出来的沈清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拉扯、凝固。
他看着她。
用一种近乎贪婪的、要将这十年光阴一寸寸弥补回来的目光,死死地锁住她。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白大褂,身形比记忆中更清瘦些,却挺拔如竹。阳光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些不真实的柔和。她的脸颊褪去了都市的精致,染上了山风的痕迹,却更显出一种坚韧的生命力。那双眼睛,低垂着看向药盘,专注,平静,像两潭深不见底、却波澜不惊的古井。
这就是他跨越千山万水,寻觅了十年的人。
这就是在他臆想的坟墓中,哀悼了十年的人。
活生生的。
呼吸着的。
就在眼前。
胸腔里那股混合着狂喜与剧痛的风暴再次翻涌,几乎要冲破他钢铁般的自制。他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所有在脑海中预演过千万遍的质问、忏悔、乃至一声最简单的呼唤,都死死地堵在喉咙深处,化作一片灼热的沙砾,磨得他生疼。
许是他目光的实质感太过强烈,沈清澜似乎有所察觉。
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目光,如同清晨最干净的溪流,平静无波地,向着他所在的方向,流淌过来。
那一刻,陆寒霆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他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耳膜中奔流的轰鸣。
她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没有预想中的震惊。
没有想象中的憎恨。
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涟漪。
那眼神,清澈,坦荡,带着一种纯粹的、对陌生外来者的打量,以及一丝极淡的、出于医者本能的关切——或许是他此刻过于苍白的脸色和僵硬的姿态,让她觉得他可能需要帮助。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大约三秒。
像扫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然后,极其自然地,移开了。
仿佛他只是这小镇清晨里,一个偶然闯入的、无关紧要的背景板。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端着药盘的手,脚步未有丝毫迟疑,继续向着广场另一侧走去。阳光追随着她,将她那身旧白大褂照得有些晃眼。
她从他面前,平静地走过。
距离近得,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淡淡草药味和阳光气息的味道。
近得,他能看清她睫毛投下的浅浅阴影。
近得,他只要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她……
可是,那道无形的、名为“漠然”的鸿沟,比世上最宽阔的江河,更难以逾越。
她走远了。
身影消失在青石板路连接的第一条小巷口。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陆寒霆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弃在时光之外的雕塑。阳光落在他挺括却沾染了尘土的黑色外套上,反射不出丝毫暖意。
他来了。
他看到了。
他与她,在这样一个平凡到极致的清晨,在这片她扎根的土地上,“重逢”了。
然后,她走了。
带着对他的,全然的……不相识。
周鸣站在他身后,看着老板那仿佛被抽空了灵魂的背影,只觉得一阵鼻酸。他见证过老板在商界的冷酷果决,见证过他在失去后的行尸走肉,却从未见过他像此刻这般,被一种无声的、彻底的“不被需要”和“被遗忘”,打击得连一丝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小镇的日常依旧在继续,鸡鸣犬吠,炊烟袅袅。
没有人知道,刚才那短暂的交汇,对那个沉默伫立的男人而言,是一场何等惨烈的心灵地震。
重逢不相识。
这世间最残忍的相遇,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