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火噼啪作响,将医疗站的问诊室烘得暖意融融。沈清澜面前摊开着基金会寄来的周年报告摘要,手边是刚刚写了几行的回信草稿——她打算以医疗站的名义,对基金会的物资支持表示感谢,并就几个本地可行的合作项目提出初步设想。
笔尖在纸上悬停,她的目光落在报告扉页那株破土而出的嫩芽标识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的厚度,总觉得这一页似乎比寻常封面要厚实一些。
一个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夹层边缘,在炉火的光线下,透出些许不一样的阴影。
她的心,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
犹豫片刻,她放下笔,拿起桌角那把用于裁开药材包装的小刀,刀尖极其小心地沿着扉页边缘的粘合处探入。
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阻力,粘合处便悄然分离。一张对折的、质地精良的白色信纸,从夹层中滑落,轻轻落在摊开的报告页上。
沈清澜的呼吸瞬间屏住。
她认得这种纸。十年前,陆氏集团核心文件与少数极其重要的私人信函,用的就是这种带有暗纹的特制纸张。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撞击着耳膜。她几乎能预见,展开这封信,将意味着什么。那将不再是客观冷静的基金会报告,而是……他跨越一年沉默,再次直抵她内心的尝试。
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她缓缓展开了信纸。
凌厉而熟悉的笔迹,如同他本人一般,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映入眼帘。没有抬头,没有日期,直接切入正文,一如他此刻在她生活中存在的姿态—— stripped of all pretense,只剩下最核心的部分。
“见字如面。”
开篇四个字,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她试图维持的平静。
“基金会周年报告,想必你已看过。它运作良好,已能独立行走,这是我一年来,唯一感到些许心安之事。”
“这一年,住在山上,看四季轮转,听风声过耳,想明白许多事。过去种种,非‘年少轻狂’或‘方式不当’可辩解,是根子里的傲慢与愚蠢,蒙蔽了双眼,铸成大错。毁你理想,伤你至深,此罪永镌我骨,百死莫赎。”
他的笔迹在这里微微停顿,墨迹略深,仿佛书写时用了极大的力气。
“我不求你原谅,亦无资格再言补偿。设立基金会,最初确有赎罪之私心,但这一年,看着它真正帮助到那些需要的人,看到它或许能间接支撑起如你一般坚持在泥泞中播撒希望的人,我才恍然,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做对的事——将源于你的伤害,尽可能转化为能滋养你及与你相似者的微薄养分。”
“阿澜。”
他又一次用了这个称呼。信纸上的墨迹在这里有了一个明显的、小心翼翼的转折,语气似乎也随之改变,褪去了部分沉重,染上了一种……近乎观察笔记般的、带着距离的温柔。
“这一年,我不敢扰你,只能远远看着。我看到你为发烧的孩童彻夜不眠,看到你耐心教导小刘辨识药性,看到你在雨中搀扶独居的阿婆回家,也看到你对着难寻的药材蹙眉,在深夜里独自整理医案……”
“你比十年前,更加坚韧,更加耀眼。望北镇因你而不同。能偶尔看到你安然存在于这片天地,于我而言,已是偷来的恩赐。”
“基金会之事,你可全然依本心处置,不必因我而有任何顾虑。它已是你的盾,你的剑,而非我的枷锁。”
“最后,唯有一愿——”
笔迹在这里变得异常郑重,缓慢。
“愿你前路坦荡,再无阴霾。愿你手持银针,救你想救之人。愿你目之所及,皆是你愿见之景。”
“至于我,将永守于此地边界。你若不愿见,我便永不出现。你需要时,我必在。”
没有署名。
信的末尾,只有一滴不小心滴落、已然干涸晕开的墨点,像一声无法出口的叹息,凝固在了纸上。
沈清澜拿着信纸,僵坐在椅子上,久久未动。
炉火依旧温暖,她却感觉一股复杂的寒流与暖流在体内交织冲撞。愤怒?似乎淡了。恨意?依旧存在,却被这封信里沉甸甸的、不再寻求原谅的忏悔和那种极致克制的守护姿态,搅动得不再纯粹。
他看到了。
看到她这一年的点点滴滴。
不是以入侵者的姿态,而是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
他将自己的位置,摆得如此之低,低到了尘埃里。不求原谅,不求回应,只求一个“守在此地边界”的资格。
这封信,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痛哭流涕的哀求,只有赤裸的罪己,冷静的观察,和一份……沉重到让她无法轻易嗤之以鼻的承诺。
她以为经过一年,自己已经能够冷静面对与他相关的一切。
可这封藏在扉页夹层里的亲笔信,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再次搅乱了她好不容易沉淀下来的心湖。
信纸从指尖滑落,飘回桌面,覆盖在那株绿色的嫩芽标识之上。
她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只觉得疲惫如潮水般涌来。
她看到扉页他的亲笔信。
也看到了,
横亘在恨与原谅之间,
那更加复杂、
更加难以跨越的,
真实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