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败露,源于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巧合,却又像是早已埋下的伏笔。
周日,向志学揣着刚拿到的一部分酬劳,去城西那家据说药材最全的“济世堂”给牧尘抓药。程大夫开的方子里有几味药颇为珍贵,也只有在这些时候,他才格外感激陈海带来的那些“不干净”的收入。
他正仔细看着伙计称量药材,一个略带迟疑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志学?”
向志学心头一跳,回过头,看见行政科的办事员小吴正拎着几包药,惊讶地看着他。小吴目光飞快地扫过他手里那几包价格不菲的药材,又落在他还没来得及拉严实的内兜——那里露出一叠钞票的边角。
在那个年月,一个被长期拖欠工资的普通工人,出手如此“阔绰”,是极不寻常的。
“哟,小吴啊,你也来抓药?”向志学强自镇定,迅速拉好衣兜,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啊……是,给我家老爷子抓点。”小吴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带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你这……买的可都是好药啊。”
“唉,孩子病着,没办法。”向志学含糊地应着,心里已是警铃大作。他匆匆付了钱,拿起药包,几乎是逃离了药铺。
他以为这只是个小插曲,但流言就像暗处滋生的霉菌,在死水般的工厂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当车间主任再次沉着脸,在废料堆旁找到向志学,说出“厂办李主任找你”时,向志学的心反而奇异地落定了。他甚至注意到,车间主任在传达这个消息时,眼神刻意避开了他,带着一种不忍和复杂。
该来的,终于来了。他甚至在那一瞬间,感到一种解脱。
他平静地放下铁锹,在工作服上擦了擦手,跟在车间主任身后,走向那座象征着权力和秩序的厂办大楼。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稳。路过空旷的车间,他看到老赵正一个人默默地擦拭着早已不用的工具柜,背影佝偻。向志学的心揪了一下,随即又硬了起来。
李主任的办公室依旧烟雾缭绕。他坐在办公桌后,没有像往常那样让向志学坐,只是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审视着他,目光里有失望,有惋惜,更有一丝深藏的无力。
“向志学同志,”李主任的声音沙哑,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将一份名单推到桌沿,“你先看看这个。”
向志学上前一步,目光落在名单上。那是一份厂里统计的、最困难职工的补助申请名单。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名字和情况备注:“刘建国,胃癌晚期,手术费无着落”,“王彩霞,丈夫工伤瘫痪,两子女在读,欠债三百元”,“赵德顺,孩子学费逾期半月,面临辍学”……老赵的名字赫然在列。
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在泥潭里挣扎的家庭。
“厂里很难,志学。”李主任重重吸了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疲惫的脸,“大家都难,难得就快活不下去了。老刘等着钱救命,老王家的孩子等着钱吃饭上学。”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得像锥子,刺向向志学,“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为了自己家,就去挖厂里的墙角,挖社会主义的墙角,那这个厂,还有这些指望厂里活下去的人,怎么办?你告诉我!”
这番话,像一把浸了冰水的钝刀子,缓慢而深刻地割在向志学的心上。他原先准备好的所有关于自家困难的辩解,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和自私。他沉默地站在那里,感觉后背沁出的冷汗正一点点浸湿内衣。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向志学才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那份名单,而是直视着李主任的眼睛,他的眼圈是红的,里面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异常清醒,甚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绝望的坦诚。
“李主任,”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您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他顿了顿,胸腔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那句话:
“可是李主任,那您告诉我……社会主义的墙角,能让我儿子吃饱饭吗?能给我老娘买药吗?如果它连这都做不到,我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儿子,我除了自己去挖一条活路,我还能怎么办?我看着我的孩子冻得脚趾头都露在外面,我看着我的老婆为了一把米发愁到半夜,您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闷雷,炸响在烟雾弥漫的办公室里。这不是狡辩,这是一个被生活逼到悬崖边的男人,发出的最绝望的诘问。
李主任夹着烟的手指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道理和规定,在这样赤裸裸的现实面前,都变得如此空洞和无力。
他能说什么?说你要顾全大局?说要坚守原则?可原则和大局,能变成孩子碗里的饭,老人手里的药吗?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因为彩礼而吹了亲事的儿子,想起了老赵那绝望的眼神,一种深切的悲哀攫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