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雨，带着北地特有的凉意，淅淅沥沥地笼罩着省行政中心。已是晚上九点半，大楼里多数窗口都暗了下去，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像夜幕中固执的星子。
沈清姿关掉电脑显示屏，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办公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和打印墨粉混合的独特气味。她喜欢这份工作结束后的静谧，仿佛白天的所有谨小慎微、所有需要揣摩的字句，都能在这片寂静里慢慢沉淀下来。
她起身走到窗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颈。目光无意间向下扫去，正看到楼下一个挺拔的身影撑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步履从容地走向一辆停在专属车位上的黑色轿车。尽管隔着雨幕和楼层，但那背影的姿态过于出众，沈清姿还是一眼认出，那是省委新任的副秘书长，周聿。
关于这位空降而来的周秘书长，单位里的传言很多。
年轻，背景深厚，能力超群，是上面重点培养的“苗子”。他来了不到一个月，就已经让几个积年的老处室感受到了压力。沈清姿所在的组织部与他分管领域交集不多，只是偶尔在大会上远远见过，印象里是个极清俊也极冷淡的人。
她收回目光，并未多想。收拾好桌面，拿起自己的包和伞，走进了空无一人的电梯。
到了一楼大厅，门外雨势不减反增，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水帘。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打车变得异常困难。手机软件上显示的排队人数已经跳到了二十五，预计等待时间超过四十分钟。
一阵裹挟着雨丝的冷风灌进来，沈清姿下意识地拢了拢薄薄的风衣外套，犹豫着是继续等待，还是冒雨走到几百米外更热闹的主干道去碰碰运气。
就在这时，两道暖黄色的车灯划破雨幕，那辆原本已经离开的黑色奥迪A6L去而复返，稳稳地停在了大厅门口的廊檐下。
后车窗缓缓降下，露出那张方才在楼上惊鸿一瞥的脸。近距离看，他比远观时更显清隽，肤色是冷调的白，鼻梁高挺，唇线抿成一道略显疏离的弧度。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深邃而冷静，像结了层薄冰的湖面，正平静无波地看向她。
“沈清姿同志？”
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介于询问和确认之间的平稳语调，穿透雨声，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沈清姿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怎么会认识自己这样一个普通的科长？
“我是。您是……周秘书长？”她稳住心神，语气保持着下属见到领导应有的恭敬，却也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
“雨太大了，不好打车。顺路，送你一程。”
他的话语简洁，没有任何客套的寒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并给出解决方案。
顺路？沈清姿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住在哪里。
短暂的犹豫在她脑中交锋。湿冷的空气黏在皮肤上很不舒服，漫长的等待也让人望而生畏。但坐上这位顶头上司的司级领导的车……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迟疑，周聿再次开口，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上车吧，停在门口影响通行。”
这话提醒了沈清姿，她注意到门卫的目光已经好奇地投了过来。不再矫情，她低声道了句“谢谢秘书长”，快步绕到另一边，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一种干净的、带着雪松气息的淡香，与他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清冽，严谨，带着距离感。
“住哪里？”他问。
“锦江苑小区，麻烦您了。”沈清姿报出地址。
周聿对前排的司机微微颔首，车辆平稳地滑入雨幕之中。
车内一片寂静，只有空调运作的微弱声响和车外淅沥的雨声。沈清姿微微侧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雨水模糊了的霓虹光影，身体有些僵硬。和这样一位位高权重且气场强大的男性领导同处后座这样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让她感到些许不自在。
“秘书长，资料都按您的要求整理好了。”前排副驾上，一位看起来同样年轻干练的秘书转过身，递过来一份装订整齐的文件。
周聿接过，并没有立刻翻阅，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暗蓝色的文件夹封面上轻轻点了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忽然，他手臂一伸，将那份文件径直递到了沈清姿面前。
沈清姿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接过，低头一看，纯白色的封面上，一行加粗的黑色宋体字映入眼帘——《关于推动本省与“一带一路”沿线国家文化贸易合作的可行性报告草案》。
她愕然抬头，对上他镜片后冷静审视的目光。
“沈科长，”他开口，称呼已然改变，带着公事公办的腔调，“我记得你的档案里提到，你在N大读书时，辅修过国际关系，还参与过省社科联的跨国文化课题？”
沈清姿压下心头的惊讶，点了点头：“是的，秘书长。那是读书时候的经历了。”
“学术背景和实际工作经验结合，往往能碰撞出新的火花。”周聿的语气不带什么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规律，“这个项目是近期省里重点推动的工作，明天上午办公厅内部会有个初步讨论。你拿回去看看，从你的角度，提提想法，不用拘束。”
沈清姿握着那份还带着他指尖微凉触感的文件，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份报告草案，级别不低，涉及面广，是多少处室负责人想提前窥探而不得的东西。他就这样轻易地给了一个初次私下接触的下属？
这绝不仅仅是看重她的学术背景那么简单。这是一种试探？一种示好？还是……另有所图？
她摸不清这位年轻秘书长的路数，只能谨慎回应：“秘书长，这……恐怕不合规矩。而且我人微言轻，怕提不出什么有价值的建议。”
周聿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表象：“规矩是死的。我看重的是思路。放开手脚，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他的话堵死了她所有的推脱。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沈清姿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感觉它像一块烫手的山芋。
车子很快抵达锦江苑小区门口。沈清姿再次道谢，准备开门下车。
“沈科长。”周聿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她回头。
只见他用指尖从西装内袋里夹出一张素白色的名片，材质硬挺，上面只有一串手写体的手机号码和一个烫金的“周”字，再无其他头衔。
“我的私人电话。”他将名片递过来，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重量，“关于报告，有任何想法，或者……遇到任何工作需要沟通，随时可以打给我。”
这一次，沈清姿清晰地捕捉到了他话语里那超越工作范围的、意味深长的停顿。
她接过那张名片，指尖触及，感受到一种微凉的质感。它轻飘飘的，却又仿佛重逾千斤。
“谢谢秘书长。”她维持着最后的镇定，推门下车，撑开了自己的伞。
黑色的奥迪没有丝毫停留，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夜尽头。
沈清姿站在小区门口，看着车子离去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里那份沉甸甸的报告和那张只有名字和号码的名片。冰凉的雨丝被风斜吹到脸上，带来一丝清醒的刺感。
她知道，这个看似平常的雨夜，或许将成为她人生轨迹的一个转折点。而前方，是福是祸，是机遇还是陷阱，她一时之间，竟完全看不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