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日的大礼堂里,穹顶的彩绘玻璃窗滤过暖金色的阳光,像被打碎的鎏金,一片片落在暗红色丝绒座椅上,泛起温润的光泽。
座无虚席的会场里,最后一阵掌声刚落下,余韵还贴着雕花廊柱轻轻回荡 —— 周聿刚结束关于 “国际治理变革与领导力” 的主旨演讲。
从哥本哈根气候谈判的深夜博弈,到东盟政策衔接的实地实践,他语速平稳,案例翔实。
连后排踮着脚记笔记的学生,都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写下他反复强调的 “领导力核心是‘共情’而非‘掌控’”,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曾是会场里最清晰的背景音。
周聿站在铺着深灰色桌布的讲台后,微微颔首致谢。
指尖带着薄茧,轻轻按在银质麦克风上,细微调整着音量。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海军蓝西装,衬衫领口扣得严丝合缝,头发梳理得整齐利落,只有额前几缕碎发,在阳光斜照下泛着极淡的光泽。
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台下第一排的媒体区时,那双眼在外交场合向来从容的眸子,悄悄沉了沉 —— 那里架着十几台黑沉沉的摄像机,镜头像蓄势待发的眼睛,齐刷刷对准他。
偶尔亮起的闪光灯,在他镜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记录着他作为外交部司长的标准姿态。
但这份职业化的从容,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当最后一阵零星的掌声彻底消散,礼堂陷入极致的安静,连翻笔记本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时,周聿忽然伸出手,拿起放在讲台一侧的讲稿。
那是几页打印整齐的 A4 纸,此刻被他的指尖紧紧捏着,纸页边缘很快泛起褶皱,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原本平稳无波的语气骤然转沉,像一块石头投入静水深潭,瞬间打破了会场的平和:
“在正式结束今天的演讲前,我想偏离预设的主题,和大家分享一段个人经历。
这段经历,让我对刚才提到的‘领导力’‘共情’,有了痛彻心扉的理解;也让我,对一位基层干部,愧疚了整整三年。”
话音刚落,会场的气氛像被按下了切换键,瞬间变了。
原本低头奋笔疾书的学生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眼神里满是诧异与好奇,有人下意识停下笔,笔尖悬在笔记本上空;
第一排的媒体记者立刻坐直了身体,原本搭在膝盖上的录音笔被迅速拿起,对准讲台,摄像机的镜头不约而同地向前推了推,快门声像密集的雨点,悄然在会场里响起;
坐在中间区域的基层干部代表们,互相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有人悄悄侧过脸,对身边的人低声说了句 “青石镇”,话音刚落,两人的神色都变得格外专注,显然对那段传闻中的往事有所耳闻。
周聿没有理会台下的骚动,他的目光落在讲稿上,却像是透过薄薄的纸页,穿越了三年的时光,看到了那个瓢泼大雨的夜晚。
雨丝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砸在青石镇政府的玻璃窗上,噼啪作响。
“三年前,我的前妻正担任青石镇镇长,主力负责茶园合作社项目的推进工作。”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个项目,她跑了整整八个月,踏遍了青石镇的每一座茶山,磨破了三双运动鞋,终于说服了二十多户犹豫的茶农。
眼看着签约仪式就定在一周后,一封匿名举报信,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所有的期待。”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透过麦克风,传入礼堂的每个角落,甚至钻到了那些座椅的缝隙里:
“信里编造了‘权色交易’‘为亲属谋利’的谣言,甚至伪造了所谓的‘转账记录’和‘聊天截图’。
那时的我,身为外交部的工作人员,习惯了用‘理性’‘大局’处理一切问题。
我看到举报信的第一反应,不是去调查谣言的真假,不是去安抚她满心的委屈,反而动用了自己的关系,让纪检部门‘暂时压下调查’。
理由是‘避免影响项目推进、引发不必要的舆论风波’。”
“现在回想起来,那哪里是‘顾全大局’?”
周聿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眼底翻涌的愧疚几乎要溢出来,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那是我身为丈夫的彻底失职,是我对基层工作的无知与傲慢 ——
我以为‘压下风波’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却忘了对一位扎根土地、真心实意为老百姓做事的基层干部来说,清白与尊严,比任何‘稳定’‘大局’都重要;
我以为我的权力能解决一切麻烦,却没看到她攥着那封打印粗糙的匿名信时,指节捏得发白,红着眼眶却强忍着泪水,对我说‘我不怕查,我身正不怕影子斜,我怕的是别人说我靠你才站稳脚跟,说我这些年的付出都是假的’的倔强。”
台下彻底安静了,连快门声都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集中在讲台上,看着这位平时在外交场合言辞犀利、从容不迫的司长,此刻卸下了所有光环与铠甲,像一个普通的忏悔者,坦诚地剖析自己当年的错误。
坐在媒体区的一位女记者,悄悄抬手擦了擦眼角,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滑动,写下 “周聿 公开忏悔 青石镇匿名信事件 傲慢与失职”。
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礼堂里格外清晰,却一点也不突兀。
周聿的手指在讲稿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忽快忽慢,像是在给自己打气,也像是在梳理那些纷乱的情绪:
“这三年里,我看着她收拾行李,离开那个她付出了无数心血的青石镇,主动申请调到了更偏远的云岭县。
那里山高路远,交通不便,甚至有些村子还没通自来水。
她从副县长做起,一头扎进了基层:
为了推进饮水工程,她带着施工队住在山里,吃了一个月的泡面,解决了三个行政村的用水难题;
为了否决一个污染严重的化工厂项目,她顶住了来自各方的压力,甚至和曾经的‘盟友’撕破脸;
为了带动老乡致富,她自掏腰包请专家,手把手教村民种有机茶,硬生生让云岭县的茶叶卖出了十倍的价钱。”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敬佩,还有深深的自责:
“她就是这样,用一件又一件实事,一点点洗去身上的谣言,让‘沈清姿’这三个字,在云岭县成为了老百姓口中的‘放心书记’。
而我,在这三年里,也开始日夜反思自己的错误。
我用了整整半年时间,通过合规渠道,一点点调查当年的真相。
过程比我想象中更艰难,有人推诿,有人回避,甚至有人警告我‘过去的事就该让它过去’。
但我知道,有些亏欠,不能就这么算了。”
他抬手示意工作人员播放 ppt,身后的大屏幕瞬间亮起,清晰的证据链逐一呈现:
青石镇原办公室主任乔薇与信息掮客的微信聊天记录截图,其中不乏 “搞臭她”“让周家难堪” 的字眼;
某派系官员的资金流向凭证,明确显示有一笔款项转给了制作伪造证据的工作室;
被技术恢复的通话录音文字稿,详细记录了他们策划匿名信、引导舆论的全过程。
每一项证据都标注了来源、调查人员和核实时间,一目了然,无可辩驳。
“现在,真相已经查清。”
周聿的声音重新变得坚定,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清明:
“匿名信是当时跟随我一起外派出国的省电视台的乔薇,因嫉妒沈清姿的能力和晋升速度,怀恨在心而策划的。
背后还有政坛某派系为了打击周家势力,刻意推波助澜、引导网络舆论。
而我当年的‘掩盖’与‘压下’,不仅没能保护她,反而让她独自承受了更多的猜疑和压力,让那些谣言有了滋生的土壤,让她在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只能一个人硬扛。”
礼堂里响起了零星的议论声,有人对着 ppt 上的证据小声惊叹,有人为沈清姿这些年的遭遇感到委屈,更多的人则被周聿直面错误的坦诚所触动,纷纷点头。
周聿没有打断这些议论,他等了大约半分钟,直到会场再次恢复安静,才缓缓开口,说出了在心里排练了无数个日夜的那句话,声音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郑重:
“今天,我站在这里,不仅是为了向组织和公众坦白我的错误,接受所有应有的批评与处分,更是为了给那位基层干部 —— 云岭县委书记沈清姿同志,一个迟到了三年的、公开的道歉与正名。”
说完,他微微欠身,对着空旷的会场,也对着远方可能正在屏幕前关注这场演讲的沈清姿,深深、郑重地鞠了一躬。
这个动作没有提前彩排,没有任何刻意的修饰,背脊挺得笔直,鞠躬的角度恰到好处,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愧疚与尊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几秒钟后,会场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这一次的掌声,比之前主旨演讲后的更热烈、更持久,里面积攒的,有敬佩,有理解,有对沈清姿的敬意,也有对这份迟来的正名与道歉的认可。
掌声震得穹顶的玻璃窗都微微作响,那些暖金色的阳光,仿佛也变得更加炽热。
周聿直起身时,眼眶明显有些发红,却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他抬手轻轻按了按眼角,目光异常坚定。
他知道,这一鞠躬,不仅是对过去错误的告别,更是向沈清姿靠近的第一步 ——
这一次,他没有用权力,没有用套路,没有用所谓的 “大局” 当借口,只用了最坦诚、最直接的方式,站在成千上万双眼睛面前,还她一个光明正大的清白,还她一份迟到了三年的尊重。
礼堂的掌声还在继续,有人站起身来,用力鼓掌,带动着更多的人纷纷起立,形成一片涌动的人潮。
周聿站在讲台上,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想起沈清姿当年在雨夜里说的话:
“清白不是靠压出来的,是靠做出来的。”
而今天,他终于用自己的方式,为这句话,添上了最沉重也最真诚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