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讲结束后的第三个深夜,省城的秋意已浸透了窗棂。
周聿的书房依旧亮着一盏暖黄的台灯,灯光在深色的实木地板上投下一圈柔和的光晕,把偌大的书房衬得愈发静谧。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书桌上彻底换了模样。那些堆叠如山、印着外交部徽章的证据材料和外交文件,早已被收进书柜。
取而代之的,是一叠普通的白色信纸 —— 这是他傍晚时分特意绕了两条街买回来的,避开了单位附近的连锁书店,选了家开了十几年的老文具店。
老板从货架最里层翻出这叠无印的素白信纸,纸边还带着些许裁切后的毛糙,摸起来像云岭山间晒干的稻草,带着烟火气的实在,和他惯用的、细腻挺括的外交部专用信笺,截然不同。
他捏着那支陪伴多年的钢笔,笔杆冰凉的金属触感,没能抚平心底的波澜。笔尖悬在信纸上方许久,迟迟没有落下。
往常写外交函件,他总能先在脑海里清晰列好提纲,字句斟酌、逻辑严谨。
可面对这张空白的信纸,所有的章法都失了效。
眼前闪过三年前沈清姿泛红的眼眶,闪过她转身离开时挺直的脊背,闪过青石镇老乡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些碎片般的画面在脑海里盘旋,让他满心满肺都是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的恳切。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笔尖轻轻落下,在纸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像是在诉说着积压了三年的心事:“清姿,见字如面。这是我第一次用这样的方式跟你说话,没有官样文章,没有刻意措辞,只想跟你说些掏心窝的话。”
写下这句话时,他的指尖微微发颤。
钢笔在纸上匀速移动,他没有回避过去的错误,也没有夸大现在的付出,只是坦诚地写下自己的反思。
他想起演讲前的半年里,自己几乎翻遍了当年所有的存档资料,那些冰冷的文字背后,是沈清姿当年的委屈与坚守。他还特意去了青石镇,在老槐树下坐了一下午,听老乡们念叨当年沈清姿顶着压力修水渠、跑项目的事;后来又去了云岭,在茶园里走了整整一天,踩着晨露看茶农采摘新芽。李副县长指着半山腰那片最茂盛的茶林说,那是沈书记当年力排众议引进新品种后种成的,如今成了老乡们的摇钱树。
“我才慢慢懂,” 他写道,“当年你要的,从来不是我用权力压下风波,而是有人能站出来说‘你是清白的’;你在意的,也不是别人怎么看你,而是老乡们会不会因为流言,怀疑你做事的初心。”
写到公开道歉的初衷时,他忽然停下笔,墨点在纸上晕开一小团。
他盯着 “想弥补过错” 这五个字,忽然觉得刺眼 —— 三年的委屈、三年的坚守,哪里是 “弥补” 两个字能概括的?这两个字太轻,轻得像在敷衍,轻得对不起沈清姿在云岭熬过的那些难眠的夜晚。
他抬手用钢笔尖轻轻划掉,力道重了些,纸页上留下一道浅浅的折痕。
然后重新落笔,每一个字都写得格外郑重,仿佛要把心底的歉意都融进笔尖:“我在演讲台上公开一切,不是想给你施压,更不是想靠‘忏悔’博取你的原谅。我只是觉得,你受了三年的委屈,该有一个光明正大的交代 —— 让云岭的老乡知道,他们信任的沈书记没做错什么;让那些曾经误解你的人知道,匿名信是诬告;也让你自己知道,当年的脏水,终于被彻底泼干净了。”
信纸渐渐写满,胸腔里的情绪像涨潮的海水,越积越满。
笔尖不由得加快了速度,原本横平竖直的字迹,渐渐带上了些潦草的弧度,有些笔画甚至微微发颤。
他想起沈清姿当年被匿名信困扰时,自己却因为顾虑外交形象和所谓的 “大局”,没能站出来说一句话;想起她后来离开北京,独自一人去了偏远的云岭,从零开始做起基层工作;而自己却在京城的办公室里,隔着千山万水,看着她一步步艰难却坚定地往前走。那种迟来的悔意像针一样扎着心,让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情绪:“这些年,我看着你在云岭一步步做成事,既为你高兴,也更愧疚。我知道,一封道歉信、一次公开演讲,都换不回你失去的时光,也抹不去你曾受的委屈。但我还是想恳求你,给我一个当面交谈的机会。不是为了挽回什么,只是想亲口听听你这些年的经历,想跟你说一句,迟到了三年的‘对不起’。”
信的结尾,他犹豫了很久。
没有写 “周聿 敬上”,也没有标注任何职务 —— 在她面前,他不想再带着那些身份的枷锁,只想做一个坦诚道歉的人。他只是简单地落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又在后面加了一行小字:“信里附了云岭茶园最近的照片,是我托李副县长拍的,听说今年收成很好。” 照片是李副县长前几天发来的,画面里的茶园层层叠叠铺在山坡上,茶农们戴着草帽穿梭其间,脸上满是笑意。周聿特意选了几张最清晰的,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去边角,避免尖锐的纸边划破信纸,然后轻轻放进信封,像放进去一份小心翼翼的牵挂。他怕这封信太沉重,特意找了些轻松的细节,不想给她增加心理负担。
写完后,他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删掉了所有可能显得 “刻意” 的句子 —— 比如 “我为你做了什么”,比如 “我一直关注着你”。
那些话太刻意,反而显得不真诚。
他只想留下最朴素的心意,不带任何套路,不带任何功利。
然后,他找了个素雅的牛皮纸信封,没有任何装饰,把信纸对折两次,刚好放进信封,又把照片铺在信纸上面,轻轻按压平整,生怕折坏。
提笔写地址时,他又犹豫了。
没有写沈清姿的私人住址,甚至没有写她的手机号,只写了 “云岭县委 沈清姿同志亲启”,字体比信里的更工整些,像是在表达一种尊重。
然后在下面用小字标注 “通过机要渠道转递,非紧急公务”,每一个字都反复确认,生怕有半点不妥。
第二天一早,他没有直接把信寄给云岭县委办,而是先找到了老陈。
老陈是跟着他多年的老部下,最是稳妥可靠。周聿把信封递过去,特意叮嘱:“麻烦你通过合规的机要渠道转递,别走加急,也别跟沿途的人打招呼,就当是普通的文件转递。” 老陈愣了一下 —— 以往周聿的文件,要么是加急要么是重点标注,从没这样交代过。
他看了看周聿凝重的神情,连忙点头:“放心吧周司长,我亲自去办,保证按您说的来。” 周聿嗯了一声,又补充道:“还有,别让任何人知道这封信是我寄的,尤其是云岭那边,别给沈书记添麻烦。”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身份,让这封信变成 “特殊待遇”,更不想让她觉得,他是在利用权力打扰她的平静。
信在机要渠道里辗转了五天。
从省城的外交部机要处出发,先是登记、扫描、录入系统,然后随着一批普通机要文件装上火车,一路南下到省城。
省城机要处的工作人员按流程核对、登记,再转交给云岭所在市的机要部门。每一个环节都严格按照普通文件的标准执行,没有任何特殊标记,没有任何优先处理,就像无数封往来于各地的机要文件一样,安静地在渠道里流转,带着一份不疾不徐的郑重。
直到第六天下午,云岭县委办的机要员才拿着那个牛皮纸信封,敲开了沈清姿办公室的门:“沈书记,刚到的机要文件,标注了‘亲启’。”
沈清姿正低头看着手里的茶园丰收报表,报表上的数据一路飘红,今年的茶叶产量和销售额都创下了历年新高。
想到老乡们脸上的笑容,她的嘴角也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听到机要员的声音,她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 —— 没有熟悉的外交邮戳,也没有任何官方标识,只有 “沈清姿同志亲启” 几个字。字迹算不上漂亮,却透着一股难得的认真,带着一种她有些熟悉的、久违的笔迹。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信封,粗糙的牛皮纸带着些微凉的触感,不像平时收到的官方文件那样光滑。
她认出了这字迹 —— 三年前在一次跨部门协作会议上,她见过周聿的签名,就是这样算不上遒劲,却格外工整认真的字体。指尖在信封上停顿了几秒,她没有立刻拆开,只是轻轻把它放在了桌角,和那份丰收报表并排放在一起。
她需要一点时间,去面对这封迟了三年的、来自周聿的信,去消化心底那些突如其来翻涌起来的情绪。
而远在省城的周聿,在信寄出去后,没有像之前处理重要公务那样,频繁询问进展,甚至没有给老陈打过一个电话。
他只是把书房里那本《基层治理实践案例集》找出来,之前翻到云岭相关的章节时做了标记,现在重新翻开,在扉页上用钢笔写下 “云岭茶园,2025 年丰收”,字迹工整,带着些许暖意。然后他坐在书桌前,继续整理基层政策调研材料,桌上的台灯依旧亮到深夜,只是比起之前的焦虑不安,此刻更多了一份平静。
他知道,信只是他迈出的第二步。
第一步是在演讲台上公开真相,给了她一个光明正大的交代;这第二步,是把自己的歉意和心意坦诚地写在纸上,没有套路,没有权力的影子,只有最朴素的真诚。接下来的路,需要给她足够的时间和空间,让她慢慢消化,让真诚代替催促,让理解代替急切。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书桌的草稿纸上。
那页草稿上有不少划掉的句子,最显眼的就是 “只想跟你说些掏心窝的话” 那一行,被阳光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晕,墨色的字迹仿佛也变得温柔起来。周聿坐在书桌前,指尖轻轻拂过那页草稿,心里没有太多急切的期待,只有一个朴素的愿望 —— 这封信或许不会立刻换来她的回应,但至少,他用最 “老土” 也最真诚的方式,把自己的心意摊在了她面前。
他等得起,等她愿意放下过去的那天,等她愿意听他说一句迟来的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