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挣扎着穿透盛京冬日厚重的烟霾,吝啬地洒在城西那片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的大杂院区域。低矮的院墙泛着青黑色的霉斑,狭窄的胡同里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永不消散的、混合着劣质煤球燃烧的呛人烟气、隔夜食物馊败的酸腐味,以及底层人家早起生火做饭的寡淡炊烟的气息。这里是城市的褶皱,藏污纳垢,也藏龙卧虎。
“吱呀——”
一扇毫不起眼、漆皮剥落的木板门被从内推开。霍震霄侧身闪出,迅速带上房门。他站在门槛内阴影处,并未立刻融入街道,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透过压低帽檐的缝隙,冷静而迅速地扫视着门外狭窄的胡同。一夜的调息打坐,并未完全驱散连日奔波的疲惫,却将他骨子里那股百战余生的悍勇与警觉磨砺得更加内敛深沉。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蓝色粗布棉袄棉裤,颜色洗得发白,肘部和膝盖处打着同色系的补丁,脚下是一双鞋底磨得几乎透明的千层底布鞋,头上则扣着一顶常见的、毛色杂乱的狗皮帽子,帽檐刻意压得很低,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巧妙地模糊了那过于刚毅、容易引人注目的眉眼轮廓。此刻的他,从任何角度看,都像是这大杂院里无数为了一口嚼谷而挣扎求存的底层百姓之一,沉默,不起眼,带着被生活重压后的麻木。
确认胡同内外暂无异常,霍震霄微微佝偻起背,模仿着苦力们常见的、因长期负重而略显僵硬的步伐,低着头,汇入了早起谋生的人流。他的步子看似寻常,实则每一步都暗合某种韵律,既能保证快速移动,又能确保在突发状况下,身体能在瞬间调整到最佳的发力或闪避姿态。这是他多年江湖生涯融入骨髓的本能。
然而,就在他刚刚拐出大杂院所在的僻静胡同,踏上一条稍显宽阔、两侧开始出现零星早点摊的街巷时,他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捕捉到了对面那面斑驳污秽的砖墙上,一抹刺眼的簇新白色——那是一张刚刚张贴不久、浆糊尚未干透的通缉令。
心脏,在那一刹那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
通缉令上,炭笔勾勒出的那张面孔,虽然笔触略显粗糙僵硬,缺乏生气,但那宽阔饱满的额头、浓黑如墨、斜飞入鬓的剑眉、以及那双即便在粗糙画纸上也难掩其锐利、如同鹰隼般冰冷的眼神……赫然就是他霍震霄本人!画像下方,“极度危险”、“发现线索立即报告,切勿擅自行动”等黑色大字,如同烧红的铁针,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刺入他的眼帘,烙印在他的心头。
“画像……竟然如此之快……而且这般相像……”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窜升,直冲天灵盖,让他周身的血液似乎都为之凝滞了一瞬。官府的动作,远比他预估的要迅速和精准!这绝不仅仅是根据某个模糊描述就能画出来的,必定是有了关键的、近距离见过他真容的目击者!
内心惊涛骇浪,面上却波澜不惊。霍震霄强迫自己维持着那副麻木疲惫的神情,仿佛只是随意瞥了一眼那与己无关的布告,便继续迈动脚步,但他的行进方向已经在瞬间做出了微不可察的调整,身形不着痕迹地一偏,如同游鱼般滑入了旁边一条更加偏僻、堆满破烂家什和废弃箩筐的死胡同深处。
一进入胡同的阴影中,他立刻背靠冰冷潮湿、长满滑腻苔藓的墙壁,动作快如闪电,没有丝毫犹豫。他从怀里贴身内衣袋中,掏出一个扁平的、仅有巴掌大小的锡制油脂盒。打开盒盖,里面是一种特制的、混合了植物油脂和某些矿物颜料的暗黄色膏体,质地粘稠,气味怪异。他用粗粝的指尖,蘸取足量的膏体,飞快地在脸上、脖颈、耳后、甚至手背等所有可能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涂抹、揉搓。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很快,他那张原本是健康的小麦色、透着悍勇之气的脸庞,变得蜡黄、暗沉,失去了光泽,仿佛久病缠身之人,连带着五官原本鲜明的立体感也被巧妙地削弱、模糊了。
紧接着,他从随身携带的那个鼓鼓囊囊、打着补丁的破旧包袱里,扯出一件散发着浓重酸馊气味、油污板结、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打满各色补丁的乞丐服,动作麻利地套在外面,将里面那件还算整洁的粗布棉袄彻底遮掩住。最后,他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抓起墙角堆积的浮土和煤灰,毫不吝啬地在刚刚涂抹过油脂的脸上、手上、以及乞丐服裸露的破洞处,胡乱而用力地抹了几把。甚至,他还刻意用手指将原本梳理得还算整齐的头发抓得如同乱草,再沾上些尘土。
转眼之间,不过十几个呼吸的工夫,那个精悍冷静、眼神锐利的江湖客消失了,原地只剩下一个面色蜡黄、浑身肮脏、散发着难闻气味、蜷缩着身子、眼神畏缩躲闪的落魄乞儿。这不仅仅是外形的改变,更是气质、神态乃至身体语言的彻底转换,堪称完美的易容。
伪装完成,他再次深吸一口浑浊的空气,重新低着头,混入稀疏的人流。计划必须立刻改变!城内已然张开了天罗地网,成了沸腾的油锅,多待一刻,便多一分被煎炸的危险。当务之急,是立刻出城,暂避这滔天风头。
他模仿着真正乞丐那种因饥饿和疾病而导致的虚浮无力、蹒跚踉跄的步伐,朝着记忆中最近的一个城门,小西门方向,慢慢挪动。每一步都显得那么艰难,仿佛下一刻就会瘫倒在地。
然而,越靠近城门,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越发浓重,几乎凝成了实质。远远望去,原本还算通畅的城门口,此刻已是路障重重,铁丝网缠绕,岗哨林立。不仅有着装整齐的警察,更有背着上了刺刀的长枪、面色冷峻的宪兵,如临大敌般审视着每一个试图通行的人。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每一个出入城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幼,贩夫走卒,都被勒令停下,接受严格盘查。士兵们手里紧紧攥着通缉令的复印件,目光如同探照灯,带着审视与怀疑,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比对每一张经过他们面前的男性面孔,尤其是三四十岁、身形健硕的中年男子。
霍震霄的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谷底。盘查的严密程度,远超他最坏的预估。他这仓促间完成的伪装,骗过普通的路检或许尚有可能,但在此等如同梳篦般细致的严密盘查下,一旦被要求靠近辨认、甚至被命令洗脸验看真容,必然暴露无遗!
风险太大,成功率微乎其微,绝不能硬闯!
他果断放弃了出城的企图,在距离城门尚有百丈之遥、人群开始聚集排队接受检查的地方,便如同滑溜的泥鳅般,悄无声息地隐入了旁边一条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岔路。出城之路,已被彻底堵死。
那么,眼下唯一可能获取一线生机、一丝信息的希望,不能连累大哥,那似乎就只能依靠佐藤文雄了。尽管这无异于与虎谋皮,风险莫测,但在四面楚歌、已成瓮中之鳖的绝境下,他必须冒险一搏,抓住这唯一的、可能存在的救命稻草。
他立刻调整方向,凭借多年来对盛京城大街小巷、一砖一瓦的深刻记忆,开始向着佐藤文雄的衣装所在的老城区域,进行艰难而谨慎的迂回。他彻底放弃了所有可能暴露的主干道,专挑那些最肮脏、最复杂、最少人迹的路径——穿过废弃宅院蒿草及腰的后巷,紧贴着臭气熏天、冻结着污冰的排水沟边缘行走,甚至是从几户人家后院相连的、仅有尺许宽的狭窄墙壁缝隙中侧身挤过。
他的动作变得愈发轻盈、敏捷,如同真正的灵猫。脚下落地无声,仿佛踩在棉花上,这是轻功中“踏雪无痕”的初步应用,虽不能真正做到不留痕迹,但在这种复杂环境下,已足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声响。他的耳朵如同最灵敏的雷达,高高竖起,捕捉着方圆数十丈内一切异常的声音——远处的警笛、近处的对话、甚至是不合时宜的脚步声。他的大脑则像一部高速运转的计算机,结合听觉与视觉信息,飞速计算着最优的潜行路线,精准地避开所有可能存在的明岗暗哨,以及那些游荡的、目光闪烁的可疑人员。这是轻功、潜行术与高超生存智慧的结合,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挣扎所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避险能力。
然而,他终究还是低估了赏金的诱惑,在盛京城底层社会所能激起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贪婪与疯狂。这笔巨款,足以让许多亡命之徒铤而走险,足以让许多地头蛇瞪大充血的眼睛。
就在他如同影子般,穿过一条两侧皆是高耸风火墙、地上布满湿滑青苔、终日不见阳光的狭长幽暗通道时,前方巷口,人影猛地一闪,两个穿着流里流气、眼神如同寻觅腐肉的鬣狗般贪婪凶戾的汉子,抱着胳膊,一脸不怀好意地堵住了去路,彻底封死了前方的出口。
几乎就在他察觉前方异常的同一瞬间,身后,也传来了虽然轻微、但却带着明确压迫感的脚步声,退路,也被截断了!
霍震霄眼神骤然一凝,冰寒刺骨。从对方的打扮、气质和那毫不掩饰的市井流氓气息,他立刻辨认出,这是“八旗社”的人。这帮主要由前清破落户子弟和地痞无赖组成的底层帮会,平日里欺行霸市、收点保护费,消息极为灵通,为了钱,什么龌龊事都干得出来。他们就像附着在城市肌体上的蚂蟥,无孔不入。
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他咧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烂牙,晃了晃手中那张被他揉得皱巴巴、几乎快要烂掉的通缉令复印件,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和毫不掩饰的贪婪,狞笑道:“嘿!哥们儿!扮得挺像那么回事啊!这身行头,这脸色,绝了!可惜啊可惜,你这走路的架势,这骨子里的劲儿,可瞒不过爷们这双在江湖上炼出来的火眼金睛!”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然后指向霍震霄,“识相点的,乖乖跟我们哥几个走一趟!放心,只要领了赏钱,少不了分你一份,够你逍遥快活好些日子!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唰”地一下从腰后抽出一根尺许长、油光锃亮的枣木短棍,在手里掂量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霍震霄心中杀机如同潮水般汹涌,几乎要破体而出。但他强大的理智立刻将这股冲动死死压下。在此地与这些如同跗骨之蛆的地痞流氓纠缠,动静必然闹大,枪声一响,或者呼喝声引来旁人注意,自己立刻就会陷入闻讯赶来的军警重围之中,那才是真正的十死无生!此刻,他需要的不是杀戮,而是如同清风般无声无息地摆脱!
电光火石之间,计上心头。
他立刻顺势装作被吓破了胆,身体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剧烈地抖动起来,脸上挤出极致的恐惧,用刻意模仿的、沙哑而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哀声求饶:“各……各位大爷……行行好……饶……饶命啊……小的……小的就是个没用的要饭的……身上……身上真的半个子儿都没有啊……已经……已经两天没吃顿饱饭了……”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哀求着,一边哆哆嗦嗦地向后退,眼神惊恐地望着堵住后路的两人,似乎是想从原路退回,寻找一丝渺茫的生机。
八旗社的混混们见他这副脓包怂样,戒心顿时松懈了大半,发出阵阵粗野而嘲弄的哄笑声,觉得这笔赏钱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唾手可得。
就在他们精神最为松懈、注意力被霍震霄精湛的表演所吸引的刹那——
霍震霄动了!
他看似因恐惧而后退、踉跄欲倒的脚步,在接触到身旁那面斑驳潮湿、布满了裂缝和苔藓的墙壁时,猛地一踏!这一踏,看似无力,实则蕴含着精妙的劲力爆发!整个身体借力,如同被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陡然释放,又如同轻盈的灵猿般陡然拔高!这一下动作毫无预兆,速度快得超出了常人的反应极限,只在空气中留下了一道模糊的残影!
在那些混混惊愕、茫然、尚未完全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目光注视下,霍震霄的脚尖在那看似无处着力的、滑腻的墙面上,如同蜻蜓点水般,发出极其轻微的“嗒、嗒”两三声点踏!这正是轻功身法中极高明的“壁虎游墙”技巧的精要应用,虽因墙面条件和自身状态,无法做到真正长时间的吸附游走,但用于这瞬间的爆发、翻越这等不算特别高大的院墙,已是绰绰有余!
只见他身影如同鬼魅般一闪,右手已然如同铁钩般,稳稳地搭上了近丈高的墙头边缘,五指扣死砖缝!紧接着,他腰腹核心肌肉群骤然发力,带动全身,一个灵巧至极、如同狸猫翻身般的动作,整个身体便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墙头,瞬间消失在了墙另一侧的未知空间之中。
从假装后退到翻越墙头,整个过程不过发生在两三个呼吸之间!快!准!轻!灵!
八旗社的混混们只觉得眼前一花,那个刚才还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羔羊般的“乞丐”,就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消失在了高高的墙头之上!几人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空荡荡的墙头,又面面相觑,几乎以为大白天活见了鬼!巷子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只剩下他们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嘈杂。
“他……他妈的!人呢?跑了?!”刀疤脸第一个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冲到墙下,徒劳地跳脚张望,却什么也看不到。那墙面光滑潮湿,他甚至无法想象对方是如何上去的。
“妈的!这孙子……这孙子是人是鬼?怎么会……”一个混混结结巴巴,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快!别他妈愣着了!快去报告巴图鲁老大!人……人往小西门里边跑了!从这墙上翻过去的!”刀疤脸知道彻底跟丢了,又惊又怒,赶紧声嘶力竭地吩咐手下报信,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指望老大能凭借这条线索,从警方那里分到一点残羹冷炙。
…
消息很快传到了八旗社头目“巴图鲁”那里。这巴图鲁本名已无人知晓,只因他生得膀大腰圆,自称是满洲勇士后裔,惯会使些蛮力,故而得此绰号。他听闻手下四个大活人,竟然眼睁睁看着一个“病乞丐”从眼前飞檐走壁跑了,先是暴跳如雷,将手下骂得狗血淋头,但随即,迅速压过了愤怒。
“废物!全他妈是一群饭桶!四个人看不住一个!”巴图鲁咆哮着,唾沫星子横飞,“但人肯定还在小西门里边跑不远!快去!立刻去通知警察局的林政涛林队长!把这条线索卖给他!记住,给老子咬死了,人是我们八旗社发现的,是我们拼死拼活跟踪到的!要是最后抓到人,那赏钱,必须分我们……分我们至少一半!不,三成……妈的,两成也行!快去!”
…
与此同时,盛京公安局专案组指挥部内,林政涛正如同困在笼子里的焦躁猛兽,对着墙上那张巨大的盛京地图,以及地图上那些代表毫无进展的、密密麻麻却又毫无意义的标记,感到一阵阵深入骨髓的无力与愤怒。手下人一次次回报的“没有发现”、“线索中断”,像一记记重锤,敲打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就在这时,他接到了八旗社辗转传来的消息。
“什么?在小西门内的巷道里出现了?还……还施展轻功翻墙跑了?”林政涛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光芒,因极度兴奋,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果然!果然还在城里!果然不是寻常之辈!”
他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所有的疲惫和沮丧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猎人终于嗅到猎物踪迹的疯狂与激动。“集合!集合所有人手!刑警队、治安队、能调动的所有弟兄,立刻给我出动!通知宪兵队配合!目标,小西门内区域!给我拉网式包围,逐街逐巷,逐家逐户地搜!墙角旮旯,废弃房屋,一个都不准放过!他就是钻进了老鼠洞,也得给我把洞刨开!快!行动!”
凄厉刺耳的警笛声,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瞬间划破了盛京老城区的上空。大批身穿黑色制服的警察、以及穿着黄绿色军装、背着步枪的宪兵,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各个方向涌向小西门内的那片古老街区。哨子声、呵斥声、军用皮靴敲击青石路面的杂乱脚步声、以及居民被强行破门搜查时的惊叫与哭喊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将这片原本还算宁静的区域,彻底搅成了一锅沸腾的、充满恐惧与混乱的粥。
…
而此刻的霍震霄,早已凭借那超凡脱俗的轻功身法和对其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了然于胸的熟悉,如同真正的幽灵般,在连绵起伏的屋顶、高低错落的院墙、以及纵横交错的狭窄巷道间自如穿梭。他时而如履平地般在倾斜的屋瓦上疾走,时而如猿猴般借助突出的房檐、树枝飞跃,时而又如同壁虎般紧贴着阴影处的墙面快速移动,将身后那片已然陷入混乱和疯狂搜查的区域,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小西门内这片区域,历史悠久,俗称“龙门”,意指这里是进入盛京老城的主要通道之一,鱼龙混杂。离此不远,便是前清时期处决人犯的刑场,自古便是三教九流汇聚、五行八作混杂、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是非之地。这里的巷道如同蜘蛛网般密布,屋宇低矮密集,门户杂乱,正是藏匿、脱身的绝佳场所。霍震霄将轻功与地形结合到了极致,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游鱼,潜入了深不见底的海底,一次次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队队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的搜查队伍。
然而,就在他凭借高超的潜行术,以为已经暂时摆脱了军警的追捕,逐渐靠近佐藤文雄的衣装所在的那片相对安静、店铺林立的街区,准备在附近寻找一个既隐蔽又能观察到店铺动静的角落,耐心等待目标出现时,一种源自无数次生死搏杀所培养出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警觉,让他全身的汗毛瞬间根根倒竖!
危险!极度的危险!
当他一步踏入一条连接着两条主街、宽度仅容两人侧身错肩而过的、异常狭窄阴暗的胡同时,这种不祥的预感攀升到了顶点!
胡同的两端,不知在何时,已然被数道沉默如磐石的身影,彻底堵死!这些人,与之前八旗社那些气息浮躁、形于外的混混们截然不同!他们同样穿着普通的市民服装,甚至显得有些陈旧,但一个个眼神沉静如古井,锐利的光芒内蕴,气息绵长悠远,显示出不俗的内家功底。他们的站位,看似随意散漫,实则暗合某种合击阵法,彼此呼应,将前后所有可能突围、闪避的角度,都封堵得严严实实,透出一股经过严格训练、配合默契所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霍震霄的心,猛地一沉。终究还是被人给盯上了!而且,是在自己刚刚摆脱军警、心神稍有松懈的微妙时刻!对方的时机把握,精准得可怕!
胡同前端,一个看似领头、面容平凡无奇、丢入人海就再也找不出来的中年汉子,迈着沉稳的步伐,上前一步。他抱了抱拳,动作标准而带着一丝江湖气,开口说话,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朋友,好高明的轻功。八旗社那群上不得台面的废物,连你的衣角都摸不到,就被你耍得团团转,如同无头苍蝇。佩服。”他话语中带着一丝看似真诚的赞叹,但那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却始终如同鹰隼般锁定着霍震霄,没有丝毫放松。
霍震霄停下脚步,不再伪装。他缓缓挺直了那一直刻意佝偻的脊背,身体重心微微下沉,双足不丁不八地站立,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强弓,又如同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扑击猎物的洪荒猛豹,全身每一块肌肉都处于最佳的发力状态。他没有回应,只是用那双恢复了冰冷、锐利本色的眼睛,如同两把无形的冰刀,缓缓扫视着前后包围他的敌人,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计算着地形、人数、实力对比以及所有可能存在的突围缝隙。
那中年汉子见他不语,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平和也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如同北地寒冰般的冷厉:“在下英九堂,冯坤。奉我家花蛇姐之命,请朋友过府一叙。放心,绝非官府陷阱,只为交个朋友,聊一聊彼此可能都感兴趣的事情。”话语虽然依旧带着“请”字,但那不容拒绝、甚至带着隐隐威胁的意味,已经浓郁得如同实质。
“道不同,不相为谋。”霍震霄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冰冷,如同两片生铁在摩擦,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霍某独来独往惯了,高攀不起英九堂的门槛。请让路!”
“既然如此……”冯坤眼中寒光一闪,知道言语已尽,唯有手底下见真章了,“那就得罪了!”
他话音尚未完全落下,前后五名英九堂精心挑选出来的好手,仿佛心意相通般,同时发动了攻击!没有寻常打斗前的呼喝壮势,只有凌厉的破风声骤然响起,显示出极高的纪律性和实战素养!他们得到的命令是“拿活的”,以便拷问金佛下落,但出手之间,却丝毫没有容情之意,拳脚所指,皆是关节、穴道等要害之处,显然深知眼前的目标绝非易与之辈,稍有留手,恐怕倒下的就是自己!
霍震霄眼中,那最后一丝人类的温度也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纯粹到极致的、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杀机与冷酷!他知道,今日已陷入死局,唯有一战!而且必须是雷霆万钧、速战速决的死战!一旦被对方缠住,拖延下去,等军警闻声合围,或者英九堂的后续援兵赶到,自己将再无生路!
他身形不退反进,如同被激怒的狂龙,主动发起了石破天惊的冲击!目标,直指正前方实力最强、作为核心的冯坤!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瞬间击溃最强的点,就能最大限度地震慑、瓦解其余敌人的斗志!
冯坤见霍震霄竟敢率先向自己发动攻击,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低喝一声,脚下瞬间踩出连环步,身形一矮,摆出了北派戳脚翻子拳的经典起手式“丹凤朝阳”,右腿如同一条蓄势已久的毒蟒,带着一股撕裂空气的恶风,又快又狠地直踢霍震霄的左腿膝盖外侧!这一脚若是踢实,足以让人瞬间骨裂,失去行动能力!
面对这凌厉异常的戳脚,霍震霄竟是不闪不避,展现出了八极拳“舍身无我”、“硬打硬进无遮拦”的刚猛精髓!就在冯坤腿风即将及体的瞬间,他左腿猛地向前趟进一步,落地如生根,仿佛与大地连为一体,稳如磐石!同时,他右臂弯曲如弓,筋肉虬结,以小臂坚硬的外侧尺骨处,运足内劲,硬生生地、毫无花哨地格向冯坤踢来的脚踝脆弱处!“八极拳,撑捶!”
“砰——!”
一声如同木棒撞击败革的沉闷巨响,在狭窄的胡同里爆开!腿臂结实相交!冯坤只觉一股沉猛无比、凝练如钢的恐怖力道,如同洪水决堤般,从对方那看似普通的手臂上汹涌传来,震得他小腿骨骼欲裂,一阵钻心的酸麻疼痛瞬间蔓延整条腿,那凌厉的戳脚攻势,竟被硬生生格挡得停滞下来!他心中骇然巨震,对方竟然敢、而且能够以手臂硬接他苦练多年的戳脚重腿?!这是何等强悍的筋骨和内家功力?!
而霍震霄,在硬接对方重腿的同时,那蓄势待发的右拳,早已如同压紧的弹簧般准备就绪!借着格挡产生的反震之力,他腰马悍然合一,拧身转胯,将全身的力量,以及那股一往无前、摧毁一切的意志,尽数灌注于右拳之上!一记刚猛暴烈、至简至凶的“八极拳崩拳”,如同出膛的炮弹,撕裂空气,带着低沉的呼啸,以无可阻挡之势,直捣冯坤因出腿而空门大开的胸口膻中要穴!
这一拳,快!猛!狠!准!蕴含了霍震霄苦修二十余载的精纯内家真力,拳未至,那股惨烈的拳风已然压得冯坤呼吸为之一窒!
冯坤脸色剧变,亡魂皆冒!仓促之间,他只能勉强将双臂交叉,死死护于胸前,试图硬扛这石破天惊的一拳!
“轰——!”
又是一声更加沉闷、更加令人心悸的巨响!拳臂交击,仿佛不是血肉之躯的碰撞,而是两块沉重的巨石对撞!冯坤只觉得一股无可抵御、沛然莫之能御的恐怖巨力,如同排山倒海般涌来,他那交叉格挡的双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剧痛欲裂,仿佛下一刻就要骨折!胸口更是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气血疯狂翻腾,五脏六腑都似乎移位了一般!脚下再也无法站稳,“蹬蹬蹬蹬蹬——”连退五六步,直到后背“嘭”地一声重重撞在坚硬的墙壁上,才勉强止住退势,喉头一甜,一口逆血险些狂喷而出,被他强行咽下,但嘴角已然渗出了一缕鲜红!他倚着墙壁,脸色煞白,望向霍震霄的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
仅仅一招!正面硬撼!高下立判!他这位在英九堂也算排得上号的好手,竟然连对方一拳都几乎接不下!
而霍震霄在一拳震退最强对手冯坤的同时,身形毫不停滞,仿佛那石破天惊的一拳对他而言,只是信手拈来!他仿佛背后长眼,听风辨位,感觉到左侧一名擅长擒拿手的汉子,五指如钩,带着腥风,已然悄无声息地抓向他的左肩肩胛骨,意图锁拿他的关节!
霍震霄身体猛地一个急速旋转,使的是“八卦掌”中精妙的身法“青龙返首”,不仅如同泥鳅般巧妙地避开了那足以分筋错骨的擒拿手,旋转所产生的离心力,更是完美地加持在了他顺势击出的左肘之上!一记凶狠毒辣、毫无征兆的“顶心肘”,如同毒龙出洞,又如同攻城槌般,结结实实地撞向了那名擒拿手汉子毫无防护的右侧软肋部位!
那汉子擒拿落空,正值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身形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直,眼见那蕴含着恐怖力量的肘影在眼前急速放大,想要躲闪,已是万万不能!
“咔嚓——!”
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肋骨折断声,在寂静的胡同里显得格外刺耳!那汉子连半声惨叫都未能完全发出,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软软地瘫倒在地,身体蜷缩成一只虾米,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显然已是重伤濒死!
几乎是在左肘击中目标的同时,霍震霄那敏锐如同野兽般的直觉,已然捕捉到来自右侧的威胁!一名使拳的汉子,见他背对自己,以为有机可乘,一记势大力沉的“黑虎掏心”,拳头带着恶风,直奔霍震霄的后心要害而来!这一拳若是打实,足以震碎心脉!
霍震霄仿佛浑然未觉,直到那拳风已然触及他背后破烂的乞丐服时,他才猛地一个“鹞子翻身”,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凌空倒转,动作舒展而迅猛!在身体倒转的过程中,他的右腿如同一条蓄满力量的钢鞭,借助腰腹扭转之力,顺势猛地抽出!一记凌厉无比的“旋风扫叶腿”,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狠狠扫在了那名偷袭者毫无防备的脖颈侧面!
“噗——!”
如同重物击打沙袋的闷响!那偷袭者被这记重腿扫得双脚离地,横飞出去,脖颈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脑袋“咚”地一声重重撞击在对面坚硬的青砖墙壁上,红的白的瞬间迸溅开来,连哼都没哼一声,便如同破麻袋般滑落在地,当场毙命!
兔起鹘落,呼吸之间!三名英九堂精心挑选的好手,一退!一重伤濒死!一当场毙命!霍震霄的武功,刚猛爆烈,简洁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花哨动作,每一招、每一式,都凝聚着最为纯粹的杀人技艺,展现出的完全是千锤百炼、从尸山血海中趟出来的实战搏杀之恐怖造诣!
剩下的两名英九堂成员,亲眼目睹了这电光火石间、如同砍瓜切菜般的血腥杀戮,尤其是看到平日里被他们视为高手的冯坤,竟然连对方一拳都接不住,顿时心胆俱裂,斗志瞬间崩溃!其中一人,怪叫一声,再也顾不得什么命令、什么帮规,转身就向着胡同口亡命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霍震霄眼神一厉,岂能容他逃脱去报信引来更多敌人?他脚尖看似随意地在地上一挑,一块鸡蛋大小、边缘锋利的碎青砖应声飞起,落入他的手中。他甚至没有回头仔细瞄准,只是凭借那超凡的听力和手感,抖手之间,那块碎砖便如同被强弓硬弩射出一般,带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划出一道笔直的线,精准无比地命中了几丈外那名逃跑者的后脑“玉枕”死穴!
“咻——噗!”
碎砖深深嵌入,那逃跑者向前踉跄几步,一声未吭,便直接扑倒在地,四肢抽搐了两下,再无动静。
最后那名使双拳、原本还想上前拼命的汉子,看到这一幕,精神彻底垮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恐惧尖叫,竟然丢下同伴,连滚带爬地试图向胡同另一端跑去。
霍震霄没有再出手追击这最后一个吓破了胆的敌人。他冷漠地扫视了一眼胡同内的景象:倚着墙壁、面如死灰、嘴角溢血、已然失去战斗力的冯坤;瘫软在地、生死不知的擒拿手;脖颈扭曲、脑浆迸裂的偷袭者;以及后脑嵌入碎砖、伏地毙命的逃跑者。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几乎凝固了胡同里本就稀薄的空气。
他没有丝毫迟疑,迅速在几具尚有余温的尸体上搜索了一番,将他们身上携带的现大洋、铜板以及一些可能暴露身份的信物、零碎全部搜刮一空,随手塞进自己怀里,刻意制造出劫财害命的混乱假象,以期能稍微混淆一下后续调查者的视线。
然后,他深深看了一眼倚在墙边、眼神中充满了恐惧、怨毒与一丝绝望的冯坤,又抬头望了望不远处街角,佐藤文雄那家此刻依旧大门紧闭、毫无动静的古董铺子方向。
不能再停留了。这里的血腥杀戮,很快就会被发现。他不再犹豫,身形一纵,再次展现出那令人惊叹的轻功,如同灵猿般轻松翻上旁边一道较高的院墙,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了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短暂而残酷杀戮的胡同的视野之中。他必须立刻离开,以最快的速度,找到一个绝对安全、不为人知的角落,如同受伤的野兽般舔舐伤口,重新评估局势,思考下一步更加艰难、也更加危险的求生之路。
狭窄、阴暗的胡同里,只剩下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死一般的寂静,以及那几具逐渐冰冷僵硬的尸体,无声地诉说着刚才那场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短暂却惊心动魄的搏杀。而关于“斗笠人”霍震霄,不仅轻功高绝,更兼武功狠辣、杀伐果决的恐怖传说,必将随着唯一生还者冯坤的逃离和英九堂内部的震动,以狂风般的速度,席卷整个盛京的地下世界,让所有对他和那尊金佛抱有想法的人,都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