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城如同一头负伤的巨兽,在初冬的严寒与无形的恐慌中沉重地喘息。而位于城北的北塔法宝寺,却像是遗世独立的一方净土,在铅灰色苍穹的映衬下,散发着穿越时空的静谧与庄严。那座巍峨的白色喇嘛塔,塔身洁白如玉,仿佛由云朵堆砌而成,在阴沉的天光下自行流转着柔和的光晕。顶部那鎏金的覆钵式塔刹,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绽放的莲花,倔强地刺破低垂的云层,直指那不可知的天际。塔身四周悬挂的铜铃,在凛冽的寒风中不时发出清脆而悠远的鸣响,如同诸佛菩萨洒向人间的清净梵音,洗涤着尘世的烦扰。
几辆半旧的马车,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土路,发出单调而疲惫的“辘辘”声,打破了这片区域的空旷与寂静。马车最终在距离寺庙山门尚有百步之遥的广场边缘停下,仿佛不敢过分惊扰此地的圣洁。车帘掀开,强巴坚赞上师在洛珠搀扶下,缓缓走下。他身披一件略显陈旧却洗涤得十分干净的绛红色袈裟,手持一串油光乌亮的凤眼菩提念珠,身形虽清瘦,但脊梁挺得笔直,如同一棵扎根于雪域高原的苍劲古松。他并未立刻前行,而是驻足凝望着法宝寺山门外的牌坊和白塔,深邃如古井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光,那是对古老佛法圣地的敬畏,是对历代先贤大德愿力的感通,更夹杂着一丝为追寻真相而不得不踏入此地的决绝。
自金佛失窃,盛京城暗流汹涌,他这位被祖庭派来协助寻回金佛的高僧,首次踏出金佛寺,来到这曾是清代帝王东巡必至的祈福圣地——北塔法宝寺。明面上,这是强巴坚赞一次再正常不过的交流与礼佛,涤荡近期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但潜藏于平静水面之下的,是更为深邃的目的。他要借助这座寺庙,尤其是那尊象征着“悲智双运”、“乐空不二”无上密义的欢喜佛所蕴含的浩瀚法力,尝试以自身深厚的修为,进行一场超越物质层面的灵性探知,去捕捉那尊阎魔德迦金佛的所在之处,在虚空中可能残留的、哪怕一丝一毫的“意念印记”或“能量回响”。此外,那个“月牙疤喇嘛”,曾在此地借住过的线索,像磁石一样吸引着他前来,此地,必然隐藏着尚未被常人察觉的关键脉络。
此前,因失窃案和僧人死亡案,法宝寺一度被警方贴上封条,香火断绝。但随着达瓦喇嘛落网,调查方向转向“斗笠人”,法宝寺的封锁也暂时撤去。然而,案发的阴影如同驱之不散的寒雾,依旧萦绕在寺庙的飞檐斗拱之间,往日的庄严中,不免透出一丝劫后余生的惊悸与落寞。
寺庙掌印喇嘛丹增,年逾古稀,早已带着几位核心执事喇嘛,恭候在山门那饱经风霜的石阶下。见到强巴坚赞一行,丹增喇嘛步履略显蹒跚地急趋上前,双手高高合十,深深躬身,几乎将雪白的头颅触到冰冷的地面,声音带着难以自抑的颤抖:“上师……上师法驾光临,寒寺蓬荜生辉,只是……只是老衲无能,致使寺内日前生出那般骇人祸事,玷污了佛门清净地,实在是……罪过,罪过啊……”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真切的羞愧与不安,仿佛那场血案是他个人无法洗刷的污点。
强巴坚赞伸出手,并非虚扶,而是实实在在地、稳定地托住了丹增喇嘛那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的手臂。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传递着一股沉静的力量。“丹增法师,”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能抚平灵魂褶皱的温和与坚定,“诸行无常,是生灭法。魔障偶现,如同云翳暂蔽晴空,非你之过,亦非寺之劫,乃是众生共业所感。值此末法乱世,烽烟四起,人心浮动,你能于惊涛骇浪中,勉力护持这千年古刹法脉不绝,僧团不散,佛像庄严依旧,已是难能可贵,功德无量。切莫过于苛责自身,徒增烦恼。”
这番话,如同春风化雨,又似金刚杵镇伏妄念,瞬间抚平了丹增喇嘛心中翻腾大半的惶恐与自责。老住持抬起微红的眼眶,连声称是,语气中多了几分哽咽后的释然,连忙侧身,恭敬地引着强巴坚赞一行,正式踏入那象征着隔绝红尘、通向解脱的寺庙山门。
跨过那道高高的木制门槛,仿佛瞬间踏入了另一个维度。外界的车马人声、城市的喧嚣乃至那无形的紧张氛围,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外。寺庙内部,一种深沉的、几乎可以触摸得到的宁静与肃穆感扑面而来,空气中流淌着香火、酥油、古老木材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岁月与信仰的混合气息。
强巴坚赞并未急于走向主殿,而是在门内一侧那座象征着佛陀不可动摇之意志的石雕金刚杵前驻足。他神情肃穆,先是微微整理了一下本就十分整齐的袈裟,然后带领身后4名弟子,面向金刚杵,深深合十躬身。这是初入圣地的净礼,以示对护法诸神的敬意,并祈请加持,扫除前行障碍。
礼佛,在真正的修行者看来,绝非简单的叩首跪拜,而是一整套完整而精妙的,将身、语、意三者与佛法僧三宝彻底相应、融合的高级修行。
强巴坚赞率先走向位于中轴线东侧那长长的、环绕部分寺院的转经廊。那是一排锃亮的铜质转经筒,在冬日稀薄的光线下,泛着暗沉而温润的金色光泽,筒身上镌刻着密密麻麻的梵文或藏文经文。他伸出右手,以顺时针方向,极其缓慢而稳定地推动第一个经筒。沉重的经筒开始旋转,发出低沉而悠远的“嗡隆——”声,这声音不像来自凡间,更像是从大地深处、从时空尽头传来的古老梵唱。这绝非机械的重复动作,强巴坚赞的每一个推动,都伴随着内心精微的观想——观想自身无始劫以来所累积的贪嗔痴慢疑等一切业障烦恼,如同依附在心镜上的尘垢,随着经筒那蕴含无上咒力的转动,被一点点碾碎、剥离、净化;观想智慧与慈悲,如同清泉,随着经筒的转动,源源不断注入心田。洛珠以及其他四位随行弟子,神色庄重,依次紧随其后,动作整齐划一,充满虔敬,形成一道流动的红色风景线。此刻,身体力行,推动蕴含无数佛陀、菩萨心咒的经筒,正是践行“法”宝的精髓,借助“法”的力量,净化身心,积累解脱的资粮。
穿过回荡着低沉梵音的转经廊,来到供奉着大黑天等护法神的配殿前。强巴坚赞并未立刻进入主殿,而是先在殿外洁净却冰冷的青石板上,以最标准、最投入的藏传佛教礼拜方式行大礼拜——磕长头,向着殿内那些显现忿怒相以调伏刚强众生的护法神像行礼。他双手在胸前合十,高举过头顶,停顿片刻,象征领受诸佛最圆满的加持,清净身业;移至喉间,象征口诵纯净真言,清净语业;再缓缓下移,触贴心口,象征意与佛心相合,清净意业。然后,他俯身下去,双膝、双手依次着地,全身极度伸展,最终额头轻轻触碰到冰冷粗糙的石板。一起,一伏,动作舒缓而充满内在的力量感,没有丝毫的匆忙与敷衍。每一次彻底的俯身,都是对顽固“我执”的降伏与臣服;每一次坚定的起身,都象征着本自具足的“佛性”在尘垢中显现光芒。弟子们亦跟随在后,默然无声,却以同样虔诚的姿态,在冰冷的石板上留下对信仰最炽热的烙印。此乃以身敬佛,以最极致的身体语言,体现对“佛”宝最崇高的敬意与无伪的皈依。
完成一系列的身敬之后,强巴坚赞直起身,并未急于走动,而是带领弟子们开始低声持诵。诵的不是繁复的长篇大论,而是藏传佛教中最根本、力量最为磅礴的四皈依文:“南无古鲁贝,南无布达雅,南无达尔玛雅,南无桑嘎雅……”。声音不高,却低沉、浑厚而富有奇异的韵律感,每一个音节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这反复的、专注的诵念,不仅仅是口中发出声音,更是将“皈依佛法僧三宝”的坚定信念,通过这纯净而强大的音声振动,契入宇宙的法性之海,并深深植入每一位行者的阿赖耶识深处,转化为生生世世趋向菩提的种子。此乃以语敬三宝,通过音声的桥梁,与十方诸佛的智慧与慈悲相连接。
在整个行进、推动经筒、大礼拜乃至诵经的过程中,强巴坚赞的眼神始终保持着一种内敛而深沉的观想状态。当他仰望那洁白巍峨的白塔时,观想塔身即是诸佛清净法身的化现,表达着究竟的实相;当他推动刻满真言的经筒时,观想无数微小的智慧咒字,如同光明的种子,旋转着融入自身每一个细胞,照亮无明黑暗;当他全身匍匐在地礼拜时,观想自身、大地、众生与诸佛菩萨本为一体,无二无别,能礼所礼性空寂。这是最核心、也最难以把握的“意敬”,不起丝毫杂念,不生任何分别,心与佛契,境与智冥,言语道断,心行处灭。此乃以意敬三宝,最终追求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圆满境界。
他们就这样,从山门开始,沿着严格的中轴线,以一种近乎仪仗队般的庄严与缓慢,一路经过供奉四大天王的天王殿、仅存基座却依稀可想见昔日晨钟暮鼓的钟鼓楼遗址、以及几座供奉不同本尊和护法神的配殿。每至一处供奉佛像、代表佛法传承之所,必行大礼拜,或合掌凝神,持诵相应真言,动作一丝不苟,仪轨严谨周全,仿佛不是在行走,而是在进行一场庄重的移动禅修。整个过程中,只有寒风吹过塔檐下那些古老铜铃发出的、时而清脆时而呜咽的声响,与他们那低沉肃穆、仿佛与天地共鸣的诵经声相互应和,使得这座承载着皇家历史与密法传承的古寺,更添了几分神秘、超然与令人敬畏的深度。
最终,仿佛经历了漫长的精神跋涉,一行人来到了寺庙最核心、最神圣的所在——大雄宝殿。殿宇巍峨,重檐歇山顶,覆盖着暗绿色的琉璃瓦,虽历经风雨沧桑,彩绘有些斑驳褪色,部分木料显出裂纹,但那精妙的斗拱结构、粗壮的梁柱,依然顽强地彰显着昔日的皇家气派与不可侵犯的威严。殿门上方,高悬着一块虽褪色却仍散发着无形威仪的巨匾,上面是皇帝御笔亲书的“法轮常转”四个遒劲有力的鎏金大字,笔锋如刀,帝王之气穿越百年时光,依旧迫人眉睫。
踏入高大而略显沉重的殿门,光线骤然昏暗下来,仿佛从白昼一步跨入了黄昏。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了百年酥油灯燃烧后的暖香、古老檀木的沉静气息以及一种特殊“圣物”味的复杂氛围。殿内空间高阔,支撑的巨柱如同沉默的巨人。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供奉于大殿正中莲花座上的主尊——那尊闻名遐迩的双身欢喜佛。佛像以精铜铸造,通体鎏金,虽年代久远,金水略有磨损,但工艺之精湛,造型之玄奥,依旧震撼人心。男尊威猛刚健,面容忿怒中蕴含慈悲,手持各种法器,象征“方便”;女尊柔软慈悲,身形曲线玲珑,与男尊紧密相拥,象征“智慧”。二者合一,并非世俗理解的情欲,而是直观展现“悲智双运”、“乐空不二”的至高佛法哲理与宇宙法则。在昏暗跳动的酥油灯火映照下,这尊佛像周身仿佛流动着一层淡淡的、灵性的光晕,散发出一种令人心神震慑、意识凝滞,同时又从灵魂深处涌起无限敬畏与渴望亲近的奇异魅力。这便是密法修行中,将最粗重烦恼转化为最殊胜智慧的终极道途。
强巴坚赞在此停留的时间最久。他并未像之前那样立刻行大礼拜,而是静静地、如同化作了另一尊雕像般,站立在佛前约一丈之地,仰望着那象征着终极智慧与方便完美结合的佛父佛母。他的目光深邃如星空,仿佛要穿透金铜的表象,直接解读其内蕴含的宇宙终极密码。他调整呼吸,使之变得深长而细微,摒除脑海中一切与探寻无关的杂念,开始在心中,以意念而非声音,默诵与此尊欢喜佛相应的、极为隐秘和强大的心咒。他的全部精神,如同汇聚成一道无形的、纯净的光束,试图与这尊蕴含着巨大“乐空”能量的佛像所散发的慈悲智慧场相连、相融。再以此无分别的、澄澈如镜的智慧之心为媒介,为触角,去极其小心地映照、感知、捕捉那尊与他有着极深渊源、同样蕴含着强大忿怒智慧之力的阎魔德迦金佛,在浩瀚虚空中可能留下的、那比蛛丝还要细微、几乎已被时间和其他能量干扰所湮没的“意念印记”或“能量回响”。这是一种极高深、极精微,同时也极耗心神、甚至带有一定反噬风险的密法探知,若非强巴坚赞这等戒律精严、见地稳固、修为深厚之成就上师,绝不敢轻易尝试。
时间在寂静中流逝,酥油灯的灯焰偶尔爆出一个微小的灯花。强巴坚赞闭合着双眼,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脸上的肌肉似乎有瞬间的紧绷。他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与噪音中,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似有似无的“波动”,那波动带着一丝熟悉的、属于阎魔德迦的刚猛与压抑的“忿怒”特质,但这感觉转瞬即逝,如同投入大海的一粒沙,立刻被更多杂乱、阴冷、充满贪欲和邪异的气息干扰、淹没,无法追踪,无法定位。最终,留给他的,依旧是一片混沌的、令人不安的模糊。
隆重的礼佛仪式,从踏入山门到此刻,持续了将近一个半时辰,方才告一段落。强巴坚赞缓缓睁开双眼,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从他眼底深处掠过,但他的眼神依旧保持着湖水般的清澈与平静。他转向一直恭敬陪同在侧的丹增喇嘛,温和地说道:“丹增师兄,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丹增喇嘛立刻领会,连忙躬身:“上师请随老衲来。”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大殿侧面的一个小门,来到殿后一间更为僻静、专门用于接待高僧大德或举行密谈的禅房内。禅房布置简朴,一桌数椅,一榻一炉,墙上悬挂着一幅年代久远的唐卡,描绘的是释迦牟尼佛宣讲《时轮金刚》的场景。小喇嘛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碗热气腾腾、奶香四溢的酥油茶后,便恭敬地垂首退了出去,并小心翼翼地从外面带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禅房内顿时只剩下两位年高德劭的老僧,空气中弥漫着酥油茶的香气与一种无形的凝重。
“丹增师兄,”强巴坚赞没有过多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低沉而清晰,“此次前来法宝寺,一是礼佛静心,二也是为了金佛寺那尊阎魔德迦金佛失窃之事,希望能找到一些线索。我听闻,在案发前一段时间,曾有一位脸上带有月牙形疤痕的喇嘛,在你寺中借住过一段时日?”
丹增喇嘛捧着温热的茶碗的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碗中金黄的茶汤漾起了一圈涟漪。他沉默了片刻,脸上露出极其挣扎和为难的神色,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奈与忧虑的叹息。他将茶碗轻轻放在桌上,仿佛那碗有千钧之重。
“上师……上师法眼如炬,明察秋毫。”丹增的声音变得干涩沙哑,“此事……此事老衲一直如鲠在喉,未曾向警方,甚至也未曾向云丹师侄他们详细提及,实在是……实在是此事牵涉甚大,恐引起我教内部不必要的纷争与猜忌,而引来大祸。”
他抬起眼,看向强巴坚赞,眼神复杂无比,混杂着敬畏、顾虑和一丝求助:“那位喇嘛,法名却吉嘉措。他……他并非寻常的游方僧或者求学僧。他来自遥远的蒙古草原,是……是当年蒙古末代大汗林丹汗家族所建的白喇嘛寺内的嫡传弟子。”
“林丹汗的白喇嘛寺?”强巴坚赞眼中骤然闪过一道锐利的精光。林丹汗,这位曾试图统一蒙古、与满清和明朝逐鹿天下的枭雄,其名号本身就承载着一段波澜壮阔、充满血火与遗憾的历史。而其家族所建的寺庙,与黄教渊源极深,但在历史的变迁和地域的影响下,其内部传承与卫藏地区的主流,难免存在一些不为人知的细微差异和历史纠葛。
“正是。”丹增喇嘛将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怕隔墙有耳,“他来到寺中挂单时,手持的,是我教传承有序、法力波动纯正无比的‘嘎乌’圣牌,形制极为古老,上面的纹路和加持力,绝非仿冒。您知道,涉及黄金家族,林丹汗后裔及白喇嘛寺这一脉,其传承中或许保留了一些……一些古老的,甚至可能与卫藏某些伏藏传承或特殊法门相关的秘辛,历史上也偶有……一些关于特定法器、修行仪轨的争议与旧怨。我见他持有如此信物,又是同门一脉,于情于理,都不得不允他暂住。实在是不便,也不敢过多盘问其具体来意与背景,更不便将此事告知警方,以免……以免节外生枝,引发不必要的联想与纷扰,动摇信众根基。”
丹增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细节,继续道:“此人在我寺借住期间,表面上……并无任何异样。每日早晚课诵,钟鸣鼎食,从不缺席,显得极为精进。尤其……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异常喜欢在那尊欢喜佛前长时间地祷告、诵经、打坐,神情专注到了忘我的境地,有时一坐就是数个时辰,仿佛在与佛像进行某种深层次的交流。但是,”丹增的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他有一习惯,极为规律,也……极为特殊。他每夜子时必定准时熄灯歇息,但一到寅时正刻(凌晨三点),无论风雨寒暑,必定准时起身,于寺后那白塔之下的阴影里,寻一处最为僻静、连寺内僧人都不常去的角落,开始……练功。”
“练功?”强巴坚赞的眉头微微聚拢,追问道。
“是的,练功。”丹增喇嘛的脸上露出一丝心有余悸的表情,仿佛回想起什么令人不安的画面,“据我寺一位负责夜间巡更的护院僧人,多次暗中观察后,偷偷向老衲回报……此人内功修为,极为深厚可怕! 他并非练习寻常的拳脚功夫,而是某种……某种极为刚猛、霸道,甚至带着几分邪异的硬气功,并且辅以极其深奥隐晦的密法心诀。寅时,乃一日之中阴气至极将衰,阳气初生未盛之时,天地间能量交汇混沌。他于白塔之下,面对东方微熹,呼吸吐纳之间,节奏诡异深长,竟能隐隐引动周身气流随之旋转,发出低沉的呜鸣之声!那护院僧人曾有一次,在朦胧月色下,亲眼看到却吉嘉措头顶囟门处,竟有淡淡的、如同蒸汽般的白色气柱,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腾,凝而不散!那僧人只是远远窥视,便觉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心惊胆战,气血翻涌,再不敢靠近半分。却吉嘉措似乎对此也有所察觉,但他并未点破,也未制止,只是后来练功之处,选择得愈发隐蔽难寻。”
强巴坚赞静静地听着,手中那串凤眼菩提念珠捻动的速度,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几分。白喇嘛寺的嫡传、货真价实的黄教圣牌、对欢喜佛表现出的超乎寻常的虔诚与专注、寅时于白塔下修炼如此诡异高深的硬气功与密法……这些看似零散却无不指向“非常”二字的线索碎片,在他那充满智慧的脑海中飞速碰撞、组合,逐渐拼凑出一个模糊却又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形象。这个名为却吉嘉措的月牙疤喇嘛,绝非凡俗僧侣,其背后很可能牵扯到蒙古佛教体系中某些早已被历史尘埃掩埋的、不为人知的隐秘传承,甚至可能与历史上某些失落的力量、禁忌的法器,或者某种极端教义有关。他处心积虑,不惜暴露行踪也要盗取那尊蕴含着无上“调伏”与“忿怒”之力的阎魔德迦金佛,其目的,恐怕远比单纯的贪图财富或破坏秩序,要复杂、阴暗和深远得多!
“他离去之时,可曾留下什么话语?或者,举止有无任何异常之处?”强巴坚赞最后,问出了一个关键细节。
丹增喇嘛闻言,努力地、仔细地回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肯定:“并无任何特别之处。他甚至没有正式向老衲辞行。只是在他离开前的那个傍晚,又独自一人进入大雄宝殿,在那尊欢喜佛前,极其虔诚地长时间叩拜、祈祷,仿佛在进行某种告别仪式,或者……最后一次汲取力量。然后,次日清晨,他便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带走任何不属于他的东西,仿佛……仿佛他从未在这寺庙中出现过一般。”
强巴坚赞默然。他基本可以确定,这个身份特殊、行踪诡秘、修为诡异的却吉嘉措,其盗取金佛的嫌疑,已然急剧上升,可以断定自己在金佛寺隔空感应盗取金佛之人就应该是他。而其身份背景的特殊性与复杂性,也完全解释了为何丹增喇嘛之前对此事讳莫如深,不敢轻易向外界透露。这潭浑水之下隐藏的暗礁,果然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巨大、狰狞。
他抬眼望向禅房那小小的、糊着桑皮纸的窗户,透过纸隙,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色已然彻底暗淡下来,浓重的暮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浸染着天空,夜晚的帷幕正在落下。盛京城的夜晚,从来都不是安宁的象征,尤其是现在。
“丹增师兄,你所言之事,关系重大,牵涉极深。”强巴坚赞站起身,语气凝重,“还望师兄谨守此密,在真相大白之前,勿要对任何外人再提起,以免打草惊蛇,甚至引来不必要的危险。”
丹增喇嘛连忙起身,双手合十,深深一躬:“谨遵上师法旨!老衲明白其中利害,定当守口如瓶。”
强巴坚赞不再停留,带着一种无形的紧迫感,辞别了再三挽留的丹增喇嘛,与门外等候的弟子们会合,迅速登上那几辆在暮色中显得更加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再次启动,轮轴发出“嘎吱”的声响,碾过冻土,踏上了返回金佛寺的归途。与来时那份庄严肃穆的礼佛心境截然不同,此刻的车队,被一层无形却无比沉重的紧张氛围所笼罩。来时是寻求指引与宁静,归时却带回了更为庞大、更为危险的谜团与压力。
强巴坚赞闭目靠坐在颠簸的车厢内,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脑海中如同暴风席卷的海面,波涛汹涌。白喇嘛寺、林丹汗的遗产、神秘的“嘎乌”圣牌、寅时修炼的诡异硬气功与密法、对欢喜佛的特殊依赖、还有那尊失踪的、本身就是强大法器的阎魔德迦金佛……这些要素之间,究竟被一条怎样看不见、摸不着,却又真实存在的黑暗线索串联在一起?
马车外,北塔那洁白的身影,在迅速降临的夜幕中,渐渐缩小,最终彻底被远方城市的巨大阴影与浓重夜色所吞噬,再也看不见踪影。而前方,金佛寺的灯火在望,但那灯火之下,似乎也隐藏着更多未知的漩涡与杀机。
强巴坚赞知道,与这个隐藏在幕后的、拥有深厚背景和诡异能力的对手的真正较量,或许,从此刻起,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