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的初冬，北京城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寒意里。风卷着细碎的尘沙，扑打在梅地亚中心铮亮的玻璃幕墙上，发出细密而恼人的声响。这座如今被视为中国市场经济风向标的建筑，今夜灯火通明，门前车水马龙，各式各样的轿车——从低调的桑塔纳到彰显气派的皇冠，甚至几辆挂着特殊牌照的红旗——排成了长龙，引擎的低吼与门童急促的脚步声交织，酝酿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央视广告招标会，特别是那最终即将诞生的“标王”，已不仅仅是商业行为，它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吸引着全国所有野心勃勃的企业家，也折射着这个时代狂热的欲望与机遇。
二楼招标大厅，暖气开得足，空气中混杂着高级香水、雪茄烟丝、皮革座椅以及一种无形的、紧绷的亢奋气息。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映着台下无数张或志在必得、或焦灼不安、或冷眼旁观的面孔。
苏晚月坐在靠前一些的位置，一身剪裁利落的藏青色羊绒套装，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乌黑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脊背挺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看似平静，只有交握的、微微用力到指节泛白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侧后方那道黏腻而阴冷的目光——周文斌。他穿着一身意式剪裁的昂贵西装，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只纯金打火机，嘴角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正与身旁几个同样油头粉面、一看便是港商或南方资本代表的人低声谈笑。那笑声不大，却像毒蛇的信子，一下下舔舐着苏晚月紧绷的神经。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再次翻涌——就是在这场招标会上，周文斌操控的“秦池”酒业，以难以置信的天价夺下标王，一时间风头无两，却也在不久后因勾兑丑闻和产能不足迅速崩塌，留下一地鸡毛，连带拖垮了无数经销商。而那时，她的“晚风”服饰，正因为周文斌的恶意打压和品牌影响力的不足，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步履维艰。
这一世，她绝不能重蹈覆辙。“晚风”需要这个标王，不仅仅是为了那几秒的黄金广告时间，更是为了在全国范围内彻底打响品牌，确立国产服装高端化的标杆，彻底粉碎周文斌企图用资本碾压实业的阴谋！
“紧张？” 身旁，陆行野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今天穿着便装，深灰色夹克，气质依旧冷峻沉稳，与周围喧嚣的商业氛围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像定海神针般，让苏晚月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苏晚月微微侧头，对上他深邃的眼眸。那里没有鼓励，也没有担忧，只有一种全然的信任和冷静的审视，仿佛在说：按你的判断去做，天塌不下来。
“还好。” 她深吸一口气，松开交握的手，指尖却下意识地抚过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那里面，除了“晚风”的标书，还有一份她秘密准备多时、连陆行野都未曾详知的“b计划”。
台上，穿着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央视广告部主任，正用带着京腔的激昂语调，介绍着招标规则和即将开始的“标王”争夺战。台下，无数企业代表摩拳擦掌，气氛被烘托得越来越热。
“现在，开始‘新闻联播’后第一块标版的竞价！起拍价，一千五百万！” 主持人话音未落，台下已是手臂苏立。
“一千六百万！”
“一千八百万！”
“两千万！”
价格如同脱缰的野马，在众人狂热的呼喊声中一路飙升。苏晚月没有急于出手，她冷静地观察着，目光扫过一个个喊价的面孔，分析着他们的实力和决心。周文斌也暂时按兵不动，只是嘴角那抹笑意愈发深邃，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
当价格突破三千万，喊价声渐渐稀疏，只剩下几家国内知名的酒厂和电器品牌在胶着时，周文斌终于动了。
他懒洋洋地举起手中的号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整个会场：“三千五百万。”
瞬间，全场哗然！直接跳涨五百万！这已经不是竞价，而是一种财力的炫耀和气势的碾压。刚才还在坚持的几家企业代表，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交头接耳一番后，无奈地放下了号牌。
主持人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三千五百万！98号嘉宾出价三千五百万！还有没有更高的？三千五百万第一次……”
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投向了前排依旧端坐的苏晚月身上。周文斌更是好整以暇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挑衅般地朝苏晚月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苏晚月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血液冲上头顶，带来微微的眩晕。三千五百万！这几乎是目前“晚风”集团大半年的利润！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就在主持人即将喊出“第二次”时，苏晚月猛地举起了手中的号牌，清冷而坚定的声音响彻大厅：
“三千六百万。”
短暂的寂静后，是更大的骚动。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惊讶、钦佩、不解、甚至还有嘲讽。一个女人，一家服装企业，竟然敢在标王争夺中与财大气粗的酒业集团和神秘资本叫板？
周文斌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底闪过一丝阴鸷。他显然没料到苏晚月真的敢跟，而且跟得如此果断。他眯起眼睛，死死盯了苏晚月几秒，似乎在评估她的虚实，随即再次举牌，几乎是咬着牙报出：
“三千八百万！”
“四千万。” 苏晚月没有任何犹豫，声音依旧平稳，仿佛报出的不是足以压垮许多企业的巨款，而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
“哗——！” 会场彻底炸开了锅。四千万！这已经创造了央视广告招标的新纪录！所有人都被这疯狂的竞价惊呆了。
周文斌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不再掩饰眼中的狠厉与怒火，隔着几排座位，那目光几乎要将苏晚月生吞活剥。
“四千两百万！”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起。这个价格，显然也已经逼近甚至超出了他和他背后资本的预期。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向苏晚月倾轧而来。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太阳穴血管突突跳动的声音。四千万，已经是她能动用的极限，甚至需要抵押部分股权。四千两百万……她拿不出，也不能拿！为了一个广告时段耗尽集团现金流，无异于自杀。
周文斌看着苏晚月瞬间苍白的脸色和抿紧的嘴唇，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掌控一切的、狰狞而得意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在望。
主持人也激动得无以复加，声音颤抖着：“四千两百万！98号嘉宾出价四千两百万！天价！史无前例的天价！四千两百万第一次……”
台下，陆行野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但依旧没有出声，只是目光沉静地落在苏晚月紧绷的侧脸上。
就在这万众瞩目、气氛凝滞到极点的时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标王”归属已定，周文斌即将如愿以偿之时——
苏晚月忽然站了起来。
她没有再看那疯狂跳动的数字，也没有理会周文斌志得意满的目光，而是径直转向台上的主持人，以及台下所有的参会者和媒体镜头。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那是一种破釜沉舟后、豁然开朗的决绝光芒。
“主持人，各位来宾，”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会场，清越而镇定，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晚风’集团，退出本次‘标王’的现金竞价。”
什么？退出？
全场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懵了，包括台上的主持人，以及脸上笑容瞬间僵硬的周文斌。退出？在这最后关头？她疯了不成？那刚才的竞价算什么？耍着玩吗？
周文斌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毫不掩饰的讥讽大笑：“苏总这是……玩不起了？认输了？早该如此嘛！女人家，还是回去老老实实做衣服比较好！哈哈哈！”
他身后的跟班们也发出一阵哄笑。
苏晚月对周文斌的嘲讽充耳不闻，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全场那些或疑惑、或失望、或幸灾乐祸的脸，缓缓举起了手中一直紧握的公文包。
“但是，”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晚风’集团，愿意以另一种方式，与央视合作，创造一种全新的、更具互动性和轰动效应的广告模式！”
她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份厚厚的策划书，目光灼灼地看向台上同样一脸错愕的广告部主任和台领导方向。
“我提议，在即将到来的春节联欢晚会期间，由‘晚风’集团独家赞助，推出‘黄金秒杀’环节！”
黄金秒杀？
这四个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更大的涟漪和困惑。这是什么意思？
苏晚月清晰地、有条不紊地阐述着她的计划：“我们‘晚风’集团，将专门设计一款限量版、带有独立编号的‘世纪华服’礼盒，内含一套高级定制旗袍及配套饰品，市场估价，” 她顿了顿，报出一个让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估价超过五十万元！”
台下再次哗然！五十万！一套衣服？！
“而这款‘世纪华服’礼盒，” 苏晚月的声音带着一种引领时代的激昂，“我们不以现金出售！我们将在春晚直播的特定时段，由主持人现场公布一个特殊的、唯一的认购号码。全国观众，只要在节目播出后十分钟内，通过任何一部程控电话，拨打央视公布的热线，第一个成功接通并准确报出该认购号码的观众，将仅以——”
她再次停顿，目光扫过全场，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一元人民币的价格，获得这套价值五十万元的‘世纪华服’！”
一元钱？五十万的衣服？！
整个梅地亚中心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就连见多识广的央视领导们也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震惊与不可思议。这简直是天方夜谭！闻所未闻！
周文斌脸上的嘲笑彻底僵住，转而变成了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他张着嘴，像是第一次认识苏晚月一样死死盯着她。
“疯了…这女人疯了…” 他喃喃自语。
苏晚月不去看众人的反应，继续她的陈述，语气沉稳而充满说服力：“此举，第一，可以将全国观众的目光牢牢锁定在春晚屏幕，极大提升央视春晚的收视率和互动性，其带来的话题效应和传播价值，远超单纯的广告播放！”
“第二，‘黄金秒杀’本身，将成为一场史无前例的全民营销事件！‘晚风’品牌将与‘幸运’、‘超值’、‘创新’这些词汇紧密绑定，其产生的口碑传播和品牌记忆度，是任何传统广告都无法比拟的！”
“第三，” 她微微扬起下巴，目光中带着一种属于企业家的魄力与社会责任感，“‘晚风’集团承诺，此次‘秒杀’活动所有热线通话产生的收益，在扣除必要成本后，将全部捐献给中国青少年发展基金会，用于希望工程！”
话音落下，全场陷入了更长久的寂静。然后，不知是谁先带头，雷鸣般的掌声骤然爆发，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整个会场！
这不仅仅是一个商业策划，这是一个集品牌推广、媒体创新、社会责任于一体的完美方案！它打破了传统的广告模式，创造了全新的互动体验，更关键的是，它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将商业行为升华为一场全民参与的社会公益盛事！
央视的领导们迅速交头接耳，脸上露出了极度感兴趣和兴奋的神情。与一个单纯的“标王”相比，这个“黄金秒杀”计划所能带来的社会效应、话题热度和对电视台品牌形象的提升，无疑是更具吸引力的！
周文斌脸色铁青，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花了四千两百万，可能买到的只是一个“冤大头”的名声，而苏晚月，这个他以为已经逼到绝境的女人，却用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复制的方式，完成了一场惊天逆转！她不仅绕开了他的资本围剿，甚至借用了央视这个最大的平台，完成了一次完美的品牌跃迁！
他输了。不是输在钱上，而是输在了格局、智慧和魄力上！那四千两百万，此刻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自以为是的脸上！
主持人激动地宣布，央视将与“晚风”集团就“黄金秒杀”方案进行紧急磋商。而那个刚刚诞生的、价值四千两百万的“标王”头衔，在苏晚月这石破天惊的提案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和……过时。
苏晚月在众人钦佩、复杂、探究的目光中，缓缓坐下。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湿，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冰凉的战栗。她端起面前已经凉透的水，指尖依旧在微微颤抖，一口气喝了下去，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才勉强压下了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
她做到了。用一种近乎赌博的方式，赌赢了。
陆行野侧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她依旧苍白的侧脸上，那里有劫后余生的脆弱，更有破茧成蝶的坚毅。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一杯刚刚续上的、冒着微微热气的温水，轻轻推到了她的手边。
苏晚月微微一怔，看着那杯水，水面因为刚才她喝水的动作还在轻轻晃动。她没有去看陆行野，只是伸出依旧带着微颤的手，捧住了那温热的杯壁。一股真实的、细微的暖意，顺着指尖，缓缓流入冰凉的四肢百骸。
窗外，北京城的夜色已然浓重，霓虹闪烁。而在这梅地亚中心，一个属于“晚风”、属于苏晚月的时代，伴随着这史无前例的“黄金秒杀”提案，正式拉开了帷幕。周文斌那阴鸷而不甘的目光，如同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预示着未来的风暴绝不会止息于此。
但此刻，苏晚月紧紧握着那杯温水，感受着那一点真实的暖意，第一次觉得，自己真正握住了命运的缰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