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深秋的雨，带着亚平宁半岛特有的阴冷，敲打在酒店房间的玻璃窗上，模糊了窗外那些典雅而古老的建筑轮廓。苏晚月独自坐在靠窗的沙发里，身上裹着厚重的酒店浴袍，却依然觉得有寒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
几个小时前，米兰时装周主秀场后台那场惊心动魄的“即兴草编秀”如同一场沸腾的幻觉，此刻只剩下冷却后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脱。指尖上被锋利草叶割出的细密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半小时的疯狂与辉煌。聚光灯的灼热，台下由震惊到死寂再到爆发的掌声，模特们踩着草编鞋履走在t台上那独特的沙沙声……还有那个金发女人，芭芭拉·莫罗，d&G首席设计师，她那淬毒般冰冷的蓝眼睛，和那句几乎要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指控——“剽窃！这是可耻的窃取！”
“剽窃”。
这个词语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她所有的防御。即便她当场用那双因连日赶工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瞪视回去，用流利的、带着冷硬棱角的英语反击，即便她抓起操作台上剩余的蔺草，在无数镜头和目光的注视下，手指翻飞，十分钟内编出了一只栩栩如生的东方凤凰胸针，别在自己素色的衣襟上，用行动无声地宣告——这才是流淌在她血脉里的、无法被复制的技艺！即便台下最终响起了如雷的、带着惊叹与歉意的掌声，即便芭芭拉?莫罗在那只行翅欲飞的凤凰面前，脸色铁青地退回了人群……
胜利了吗？
或许在旁人看来是的。意大利最具影响力的时尚评论家第一时间在《共和报》上发表了紧急评论，称她的即兴创作是“来自东方的魔法，对僵化时尚体系的一次温柔而有力的叛逆”。《晚邮报》的记者挤到她面前，连声追问这古老编织技艺的传承。好几个欧洲二线品牌的买手已经通过工作人员递来了名片，希望能洽谈合作。
可苏晚月只觉得冷。
那种被恶意窥伺、被蓄意摧毁的后怕，像这米兰的冷雨，无孔不入。她几乎能肯定，后台那几只被精准剪断缆绳、砸在她备用礼服上的沉重灯架，绝非意外。那是冲着她来的，是要将她彻底埋葬在这异国他乡的t台之下。若不是她恰好在检查最后一套礼服时，心血来潮蹲下去整理模特脚踝处的流苏……那灯架砸落的，就不仅仅是几件衣服，而是她的骨头，她的生命！
是谁？周文斌的手，已经能伸到米兰了吗？还是这光鲜亮丽的时尚圈本身，就藏着更多她无法想象的龌龊与倾轧？
房间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将她蜷缩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孤独。她下意识地摸向脖颈，那里空空如也。重生以来，她养成了习惯，会将那把黄铜小剪刀用红绳系了，贴身戴着，像一道护身符。可这次出国，过安检麻烦，她犹豫再三，还是将它留在了国内那个属于她和陆行野的、依旧冰冷的家里。
此刻，她无比想念那抹熟悉的、冰冷的金属触感。仿佛只有握着它，才能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在战斗。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里那台老式拨号电话，突兀地、尖锐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吓得苏晚月浑身一颤，心脏猛地缩紧。
这个时候？米兰的深夜，国内的凌晨。会是谁？
她迟疑地站起身，浴袍下摆拂过冰冷的地板。走到电话旁，那黑色的听筒像一只沉默的怪物，等待着吞噬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听筒，贴在耳边。
“喂？”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电话那头，先是一片寂静，只有电流细微的“滋滋”声，隔着千山万水，带着一种遥远的空洞感。然后，一个低沉、熟悉，此刻却仿佛裹挟着西伯利亚寒流般冰冷质感的声音，穿透了这遥远的距离，清晰地敲在她的耳膜上。
“苏晚月。”
是陆行野。
仅仅两个字，连名带姓。没有问候，没有寒暄。却让苏晚月瞬间屏住了呼吸，握着听筒的指节猛地攥紧，骨节泛白。他知道了。他一定知道了。
“……是我。”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有没有受伤？”他的语速不快，甚至可以说缓慢，但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砸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没有问发生了什么，直接切入了核心。
苏晚月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想说没有，想轻描淡写地揭过，就像她一直以来试图在他面前维持的那样。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带着细微颤音的一句：“……没有。灯架……擦着后背落下去的。”
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沉默。但那沉默并非空无，苏晚月几乎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样子——紧抿的薄唇，下颌线绷紧如刀锋，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定然是翻涌着骇人的风暴。这跨越大陆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更让她心悸。
“是意外吗？”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沉，更冷。
苏晚月闭上了眼睛。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大了。她该怎么回答？告诉他她的怀疑？将那可能的、来自周文斌或者更强大敌人的阴影，赤裸裸地摊开在他面前？她习惯了一个人扛起所有，习惯了他冰冷的、隔岸观火般的姿态。可此刻，在这异国冰冷的雨夜，在刚刚经历过生死一线的惊魂后，在他这通跨越半个地球、直接打到她酒店房间的电话面前，她那层坚硬的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
“……后台很乱，”她斟酌着词句，声音低得像耳语，“灯架的缆绳，断口……很齐。” 她终究没有直接说出那个名字，但这一点信息，对于电话那头的男人来说，已经足够。
电话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吸气声。随即，是更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那沉默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压得苏晚月几乎喘不过气。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混杂着电流的杂音，还有……电话那头，他似乎用手指，极轻地、有节奏地叩击着硬物表面的声音。笃，笃，笃。每一下，都像敲在她的神经上。
就在苏晚月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准备开口说点什么打破这僵局时，他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冰冷，却似乎多了一丝别的什么，一种极力压抑着的、滚烫的东西。
“秀，我看了。”
苏晚月猛地睁开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手中的听筒。看了？他怎么看？这个时候的国内，资讯闭塞，国外的时装周报道即便有，也至少要延迟几天，而且绝无可能有实时影像！
“你……”
“卫星信号，录播。”他言简意赅地解释，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画面不稳定，断断续续。”
苏晚月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卫星信号？他动用了什么关系？只是为了看一场远在米兰的时装秀？
“我看到，”他的声音透过电流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时空的质感，“灯架砸下来。”
苏晚月的呼吸一滞。
“看到你蹲在地上，后背的衣料，被划破了。”
她的指尖开始发凉。那些她试图轻描淡写的细节，被他用这样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来，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力量。
“看到你站起来，脸上没有血色，但腰杆是直的。”
她的鼻腔骤然涌上一股强烈的酸涩，视线瞬间模糊。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脆弱的声音溢出喉咙。
“看到你抓起那把草。”他的语速依旧平稳，却仿佛在积蓄着某种力量，“看到你的手指在动，很快。看到台下那些人的脸，从嘲笑，到惊讶，到……无地自容。”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那并不清晰的画面，又似乎在压抑着什么。然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那里面一直压抑着的怒意，如同终于冲破冰层的岩浆，带着滚烫的、毁灭性的力量，轰然爆发——
“我也听到，那个外国女人，骂你‘小偷’。”
“苏晚月。”他叫她的名字，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连名带姓，那两个字从他唇齿间碾过，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力道，“你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
不是“你没事吧”，不是“别怕”，而是“你需要我做什么”。
这完全出乎意料的询问方式，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月的心上。她设想过他可能会有的反应——或许是居高临下的评判，或许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或许是一点出于责任的、程式化的安慰。独独没有想过，他会这样直接地将主动权交到她手里，用一种近乎野蛮的、不容置疑的方式，问她——你需要我做什么？
巨大的冲击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预设的防御工事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滚落，滴在她紧紧握着听筒的手背上，烫得惊人。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气声透过听筒传了过去。
电话那头的陆行野，听到了这细微的、代表着崩溃和软弱的声响。他沉默了足足三秒。这三秒，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低沉，更加缓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仿佛能劈开一切阴霾的决绝力量，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听着。”
“我的设计师，永不低头。”
“——！
如同惊雷炸响在脑海，苏晚月浑身剧烈地一颤，几乎握不住听筒。我的设计师……永不低头……这句话，像一道狂暴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心中所有的迷茫、恐惧和委屈！那不是情话，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具力量；那不是承诺，却比任何承诺都更撼动人心！它宣告的不是占有，而是归属；不是庇护，而是并肩！他看到了，不仅仅是她的狼狈和危险，更看到了她的才华，她的坚韧，她在那绝境中爆发出的、璀璨夺目的光芒！并且，他以一种如此霸道、如此毋庸置疑的方式，为这份光芒，加冕！
眼泪汹涌而出，不再是委屈和恐惧，而是一种被彻底理解、被全然接纳、被强力托起的巨大冲击所带来的震颤。她猛地用手背堵住嘴，阻止自己哭出声来，肩膀却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着。
电话那头，陆行野似乎能感受到她此刻汹涌的情绪。他没有再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在她压抑的哭泣声中，用那沉稳得令人心安的声音，继续部署，条理清晰，冰冷如铁，却又带着滚烫的支撑力：
“第一，酒店房间，立刻更换。我会让驻意武官处的人联系你，安排新住处，确保绝对安全。”
“第二，那个叫芭芭拉?莫罗的女人，以及她背后的品牌，所有商业往来背景，天亮之前，会有人送到你手上。”
“第三，”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炼出冰冷的锋芒，“关于灯架‘意外’的调查，意大利宪兵队内部，会有‘热心市民’提供关键线索。包括缆绳的采购记录，后台某个临时工的银行账户异常变动。”
每说一条，苏晚月的心就安定一分，那冰冷的恐惧就被驱散一分。他不在她身边，却仿佛有一张无形而强大的网，正随着他的话语，在她周围迅速张开，将她严密地保护起来，并为她扫清前路的障碍。
“至于周文斌，”提到这个名字，他的声音陡然降至冰点以下，带着一种嗜血的寒意，“他的手，伸得太长了。米兰这边的事，和他国内正在运作的‘南海橡胶园’项目，会有‘热心媒体’去关心一下。”
他没有明说要怎么做，但苏晚月听懂了。那是一种精准而凶狠的反击，直捣黄龙。他不仅在保护她，更在为她复仇！
交代完这一切，电话里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两人隔着万里之遥的呼吸声，通过电流微弱地交织在一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连接感，在两人之间建立起来。不再是猜忌，不再是隔阂，而是一种基于深刻理解与绝对信任的、坚不可摧的同盟。
“……谢谢。”良久，苏晚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清晰。
电话那头，陆行野似乎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别扭的柔和：“嗯。照顾好自己。”
就在苏晚月以为通话即将结束时，他忽然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那把剪刀，以后出门，随身带着。”
苏晚月的心再次被重重一击。他连这个都知道！他知道她将那把视为护身符的剪刀留在了国内！他知道她此刻需要那抹冰冷的触感来安定心神！
“我……”
“不是凶器，”他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打断了她，声音低沉而肯定，“是底气。”
咔嚓。
电话被干脆利落地挂断，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嘟——嘟——嘟——
苏晚月却依旧保持着接听电话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听筒紧紧贴在耳边，仿佛还能感受到他话语里残留的力度和温度。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米兰的夜空，云层散开，露出几颗稀疏的星子，微弱的光芒透过玻璃窗，洒落在她的脸上。
她缓缓放下听筒，手背上还残留着泪水的湿痕，但心脏却不再冰冷，不再恐惧。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温热的潮水，从心脏最深处汹涌而出，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冷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雨后泥土和植物清新的气息。远处，米兰大教堂的尖顶在夜色中勾勒出沉默而坚定的剪影。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空荡荡的脖颈。那里，曾经悬挂着那把冰冷的剪刀。但现在，她不再需要它了。
因为有一句话，已经深深地镌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比任何金属都更加坚硬，更加锋利，更加无可摧毁。
——“我的设计师，永不低头。”
星光落进她依旧泛红、却不再有丝毫彷徨的眼眸里，折射出淬炼后的、钻石般坚硬而璀璨的光芒。
她拿起酒店的信纸和笔，坐在桌前，开始快速而清晰地书写。不是哭泣，不是抱怨，而是反击的计划，是合作的条款，是“晚风”品牌真正踏上国际舞台的第一步。
这一夜，米兰无眠。
而苏晚月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战场，不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