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瑾的声音不高,却让沈灵珂的心一下子安定下来。
谢怀瑾握着她的手,掌心温热。他没有松开,顺势拉着沈灵珂在自己身边的圈椅上坐下。
“只是……”谢怀瑾话锋一转,目光落回册子上,眉头微微蹙起。
沈灵珂的心跟着一紧:“只是什么?”
“只是你把所有事都想到了,却唯独漏了你自己。”谢怀瑾抬起眼,眸光深沉的看着她,“你把田庄铺子、人情往来,就连小辈的教养都安排得妥帖。那你自己呢?往后也打算这么亲力亲为的累下去吗?”
原来,他是在心疼她。
沈灵珂心里一暖,摇了摇头,唇边泛起一丝浅笑。
“夫君说笑了。把事情交给合适的人去做,他们自然会照章办事,哪里还需要我日日盯着。”
她这话说得轻巧,谢怀瑾却明白,要做到真正的放手,首先得能掌控全局,还要能精准的拿捏人心。
这世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寥寥无几。
他看着她,忽然觉得,自己过去那些担心,实在是多余了。他原以为她需要庇护,却不想,她自己就能为旁人遮风挡雨。
谢怀瑾沉默了片刻,从腰间解下一枚紫檀木雕的小巧私印,放到了沈灵珂手中。
“这是我的私印。”他沉声说道,“以后,府中凡五百两以上的开支,以及田庄、铺子的契书调动,你直接用印即可,不必再来问我。”
沈灵珂身子一僵,低头看着掌心那枚温润的印章。
这枚私印,她认得。它代表着谢怀瑾的个人身份,在某些场合,甚至比官印还好用。
他竟然……就这么交给了自己?
这份托付,等同于将他的一部分身家性命,都交到了她手上。
“夫君,这……太贵重了。”沈灵珂下意识的想推拒。
“不贵重。”谢怀瑾却不由分说合上了她的手掌,将那枚印章牢牢包裹在她掌心,“与你相比,这些身外之物,算得了什么。”
“我谢怀瑾的夫人,当得起这份托付。”
……
翌日,天刚蒙蒙亮,整个谢府便高效的运转了起来。
张妈妈拿着新出炉的人口名册,带着几个婆子去挨个院子核对人员。钱管事也打开了积灰的库房,指挥小厮们清点器物。另一边,周管事带着泥瓦匠开始检查各处屋顶……所有人都忙碌起来,紧张又井井有条。
而这份紧张,在另外两个院子里,却发酵成了别样的情绪。
谢三爷府上。
三夫人周氏,正听着自己的陪房刘妈妈,添油加醋的讲着昨日正厅里发生的一切。
“……夫人,您是没瞧见!那个新夫人,就坐在主位上,不急不缓的,就把一整年的事都给安排了!那条理清晰的,比账房先生的算盘都精!府里那些老油条,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屁都不敢放一个!”
“啪!”
周氏将手中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茶水溅出,湿了她绣着金线的袖口。
“好一个沈灵珂!好一个病秧子!”她咬着牙,盯着湿了的袖口,“这才进门几天?就想把整个府的财权都攥到自己手里!她是想干什么?想让我们二房三房都喝西北风去吗!”
刘妈妈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可不是嘛!奴婢听说,那册子上写得明明白白,从下月起,各院的用度都要按月上报,超了就要自己掏腰包补!夫人您想,小少爷马上要启蒙,笔墨纸砚都是开销。两位姑娘眼看就要及笄,置办衣裳首饰更像个无底洞!这手一紧,咱们的日子还怎么过?”
周氏越听脸色越难看。她嫁入谢家十几年,大哥大嫂过世后,谢怀瑾常年在朝,府里中馈一直由张妈妈主管,她和二房的嫂子钱氏也能插手。虽说不上中饱私囊,但平日里手头宽裕,接济娘家也是常有的事。
如今这沈灵珂一来,就要断了她们的财路,这怎么能忍!
“二嫂呢?她怎么说?”周氏沉声问道。
“二夫人那边,怕是也坐不住了。我刚过来的时候,瞧见她房里的丫鬟正收拾东西,说是要过来和您喝茶。”
周氏冷笑一声:“喝茶?我看是来商量对策的吧!”
她站起身,在屋里踱了几个来回,眼神一冷。
“她一个没落侯府出来的黄毛丫头,仗着有几分姿色,得了侄子的宠,就真以为自己能在这谢府一手遮天了?做梦!”
“走!我们去会会这位能干的侄媳妇!我倒要看看,她是真有三头六臂,还是只会装神弄鬼!”
……
梧桐院,正厅。
沈灵珂正捧着一杯参茶,听着春分汇报各处管事的进度。
忽然,门外传来丫鬟的通报声。
“夫人,隔房的二夫人和三夫人来了。”
沈灵珂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来了。
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一些。
她放下茶杯,唇角极快的勾了一下,又立刻恢复了原样,脸上反倒添了几分病弱和疲惫。
“快请。”
很快,钱氏和三夫人周氏便一前一后的走了进来。
沈灵珂从位置上起身,上前迎去,走到跟前,微微行礼。
“二婶、三婶,请上座。”沈灵珂柔声说道,又吩咐春分,“看茶。”
三人落座,一时无话。
还是性子更急的周氏,率先开了口。
“早就听闻大侄媳妇才情过人,如今看来,这管家的本事,更是叫我等望尘莫及啊。”她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昨日那份章程,我跟你二婶都看了,当真是滴水不漏,佩服,佩服!”
二夫人钱氏也跟着附和:“是啊,侄媳妇真是为我们谢家尽心尽力。只是……”
她话锋一转,脸上露出几分愁容,“只是这节流二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我们两房人多,开销也大。这月例一定死,往后要是有个什么突发状况,怕是连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周氏立刻接上话头:“可不是嘛!我家那小子正是淘气的时候,三天两头不是打碎花瓶就是弄坏笔砚。家里的两个姑娘眼看要说亲,人情往来哪样能省?侄媳妇你是当家人,眼光要放长远,不能只盯着眼前这点小利,寒了自家人的心。”
两人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在指责沈灵珂苛待宗亲,行事刻薄。
沈灵珂静静的听着,并不反驳,只是脸色一点点的白了下去。她纤细的手指紧紧攥着帕子,眼圈也渐渐红了,像受了委屈却不知如何辩解的模样。
“两位婶子……说的是。”
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一丝轻颤。
“都怪我……都怪我想得不周全。我……我只是想着,夫君在朝堂上为国事操劳已经很辛苦,我身为他的妻子,总该为他分担一二,把后宅打理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她说着,竟真的落下两滴泪来,那模样瞧着格外可怜。
“我以为……我以为开源节流,勤俭持家,是为这个家好。却不想……却不想竟因此让两位婶子受了委屈。这……这都是我的不是。”
周氏和钱氏对视一眼,嘴角都微微勾起。
看来,这沈灵珂也不过如此,到底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一吓唬就哭了。
“既然侄媳妇也知晓其中难处,那这章程……”周氏趁热打铁。
“我这就去改!”沈灵珂立刻说,她抬起挂着泪痕的脸,眼神却忽然变了,“不!不能改!”
她猛然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身子晃了晃,幸好被春分扶住。
“这份章程,是夫君亲自过目,亲口准了的!他说……他说就照我说的办!”
“如今,你们说不行。这……这不是让我去打夫君的脸吗?我……我做不到啊!”
“罢了!罢了!既然我如此无能,既不能让夫君满意,又惹得婶子们不快,这管家之权,我不要也罢!让隔房的婶子来管吧,左右都是谢家人。”
“我……我这就去向夫君请罪!就说我德不配位,不堪此任!往后这府里的事,还请两位婶子多多费心了!”
说完,她竟真的提着裙摆,作势要往外走。
这一下,轮到周氏和钱氏慌了!
去向谢怀瑾请罪?
还要说她们觉得章程不行?
开什么玩笑!谢怀瑾是什么人?那是杀伐果决、说一不二的当朝首辅!他刚点头同意的事,她们转头就去告状说不行,这不是明摆着跟他作对吗!
到时候,这沈灵珂挂着眼泪一哭,说自己费心费力是为了替他分忧,结果还被婶子们刁难……
完了!
她们两房,非得被大侄子记恨上不可!
“侄媳妇!侄媳妇使不得啊!”钱氏第一个反应过来,几步冲上去,死死拉住沈灵珂的胳膊。
周氏也白着脸赶紧上前劝:“是啊侄媳妇,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我们就是提个建议,绝没说您做得不好!”
“对对对!”钱氏也连连点头,脸上堆着笑,“侄媳妇您深谋远虑,您定的章程自然是最好的!是婶子们愚钝,没领会您的深意,您可千万别跟我们一般见识!”
沈灵珂停下脚步,转过身,泪眼朦胧的看着她们:“真的?你们……真的不是在怪我?”
“不怪!当然不怪!”两人异口同声,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这章程……”
“就按您说的办!我们两房,不再过问!若在插手半分,您只管和侄子明说!”周氏拍着胸脯保证道。
沈灵珂这才破涕为笑,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不好意思的说:“瞧我,真没用,说几句就哭了。让两位婶子见笑了。”
“哪里哪里,大侄媳妇性情纯善,是我们谢家的福气。”
又虚情假意的客套了几句,周氏和钱氏再也坐不住,找了个借口就溜了。
看着两人仓皇离去的背影,沈灵珂脸上的柔弱和泪痕一扫而空。
她缓缓坐回主位,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参茶,轻轻吹了吹。
春分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夫人这番操作,简直看呆了。
“夫人,这二房三房都已经分出去还想插手咱们府里的事,太失分寸了,若她们在老祖宗那里告状可怎么办?”
沈灵珂轻叹一声,指尖拈着茶盏沿儿,慢声道:“她们不敢。不说别的,单是分了家还把手伸到大房来,传出去就要被人笑话。家里的姑娘们眼看要及笄了,两位婶子但凡顾点脸面,也该掂量掂量。再说,老祖宗最看重规矩,也最公道,她知道谢家往后要仰仗夫君。二叔不过是个从五品的鸿胪寺少卿,三叔虽是正五品同知,却在外地任职,将来二房、三房的孩子们想入仕,哪一样离得开夫君的帮衬?”
春分听得连连点头,满眼都是崇拜:“夫人您想的真周到!奴婢是真服了。”
沈灵珂浅呷一口茶,笑了笑:“不过是些眼皮子浅的,想多沾点油水罢了。跟她们置气,倒显得我小家子气,算不得什么本事。”
她抬眼看向窗外。
谢府这点地方,终究掀不起什么大浪。她的目光,早就越过了这道道红墙,望向了更远的地方。
那里的朝堂,才是她和谢怀瑾真正要去面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