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中午,城西一个嘈杂喧闹、充满鱼腥味的菜市场。
李和平换了一身毫不起眼的灰色夹克,戴着一顶鸭舌帽,压低帽檐。
熟门熟路地穿过拥挤的摊位,来到了水产区最里面一个相对冷清的摊位前。
摊主是一个40岁上下、身材干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穿着沾满鱼鳞的胶皮围裙,正默默地坐在小马扎上,用一把小刀熟练地刮着鱼鳞。
他眼神浑浊,动作机械,仿佛与周围喧闹的世界隔绝开来。
李和平在他摊位前站定,没有说话。
老莫似乎有所感应,缓缓抬起头,眼睛在看到李和平的刹那,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李和平盯着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开口道:“老莫,我想吃鱼了。”
“啪嗒!”老莫手中刮鳞的小刀掉落在案板上。
他干瘦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剧烈一震,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李和平一眼,那眼神复杂无比。
老莫沉默了足足有几十秒,最终,他什么也没问,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然后,默默地站起身,解下沾满鱼鳞的围裙,对旁边摊位一个相熟的摊贩沙哑地说了句:“老张,帮我看下摊子。”
说完,他便低着头,默默地跟着李和平,一步一步地走出了喧闹的菜市场,消失在蒙蒙的雨幕之中。
几天后的下午,零陵市依旧笼罩在无边的雨幕之中。
潇湘镇城市更新项目的工地上,早已是一片泥泞。
工人们都在板房里面休息,打牌。
项目经理老张站在临时搭建的项目部二楼窗口,望着窗外几乎没有停歇迹象的大雨,愁容满面,一个接一个地抽着闷烟。
他脚下的烟头已经丢了一地。
工期的压力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市委书记何勇亲自挂帅的“一号工程”,年底让回迁居民入住新家的军令状,此刻在连绵的阴雨面前,显得如此沉重。
年轻的资料员小李拿着一叠被潮气浸润得有些发软的报表走过来,看着老张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总,这雨再这么下下去,咱们的工期可就彻底耽误了!混凝土没法浇,土方没法挖,好多作业面都积了水……
照这个进度,别说年底交楼,能顺利封顶都悬啊!”
老张狠狠吸了一口烟,声音沙哑:“我知道……还用你说?”
小李咽了口唾沫,鼓起勇气,说出了最让人担心的话:
“张总,这可是何书记亲自盯着的工程,天天都上专题会汇报的……
要是到时候完不成,咱们可怎么交代啊?公司那边,还有市里……会不会……”
“够了!”老张猛地打断小李的话,烦躁地将手中的烟头扔出窗外。
他何尝不知道后果的严重性?
公司的军令状、市领导的震怒、业界的声誉扫地……
老张喘着粗气,盯着窗外的暴雨,一种赌徒般的冲动涌上心头。
“通知下去!”老张猛地转过身,声音带着豁出去的决绝,“现在所有班组,全部上岗!
能干的活都给我干起来,基坑排水泵全部开足马力,模板支护、钢筋绑扎,只要不是暴雨,室内和防护棚下的作业都不能停!
告诉大家,克服一下困难,抢工期,一定要注意安全,听见没有?一定要注意安全!”
他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既是命令,也像是在给自己打气,更是一种无奈的风险权衡。
小李被老张的架势吓住了,连忙应道:“是,张总,我马上通知!”
说完,赶紧跑出去传达指令。
很快,工地上原本因雨势稍大而暂时返回板房的工人们,又被催促着回到了各自的岗位。
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陌生的身影,已经借着雨幕和工地的混乱,悄无声息地混了进来。
老莫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工装,戴着沾满泥点的安全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动作略显生疏,但刻意模仿着其他工人的姿态,默默地扛着一些无关紧要的材料,在工地里移动。
目光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工地,最终,定格在了那片正在施工的、高达十几米的安置房主体建筑的脚手架上。
老莫低着头,沿着湿滑的脚手架楼梯,一步步向上攀爬。
他来到一个正在进行外墙模板作业的楼层,这里只有一个工人在雨中忙碌着,加固钢管。
这个看起来四五十多岁、面容黝黑憨厚的工人,正在费力地固定一根斜撑。
他看到老莫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露出一个朴实的笑容,搭话道:
“嘿,兄弟,面生啊,新来的?中午在食堂没见到你嘛。”
老莫心里一紧,但脸上不动声色,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嗯,中午……有点事,没去吃饭。”
老工人很热心,也没多想,一边继续手里的活,一边从挂在脚手架旁边的一个破旧帆布包里摸索着。
掏出两个用塑料袋包着的、已经有些冷硬的包子,递了过来:
“给,兄弟,还没吃午饭吧?这是我早上多买的,本来想着晚上带回去热热吃,垫垫肚子吧!这鬼天气,干活不吃点东西顶不住!”
老莫看着那两只递到面前的、带着掌心温度的包子,伸出去接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默默地接过包子,低声说了句:“谢谢。”
老工人摆摆手,继续一边干活一边聊家常:
“咳,谢什么!出门在外都不容易。我家那老婆子,命苦啊,三十岁那年,也是个下雨天,去买菜,让个缺德冒烟的车给撞了,那狗日的司机一脚油门就跑没影了!
人瘫了,这么多年就靠我这点工钱吊着命……唉……”
他叹了口气,但随即眼神又亮了起来,带着一种为人父的骄傲,“好在我女儿争气!在市一中念书,成绩好着呢!回回考试都是前几名!
我这么拼命,就是想多攒点钱,等她考上大学,学费、生活费,那都得要钱呐,不能苦了孩子……”
老工人絮絮叨叨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进老莫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