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小酒馆的角落里,那令人窒息的僵持终于被打破!
老马头枯枝般的手指猛地伸出,如同鹰爪攫食,一把将桌上那几张簇新的大团结紧紧攥住!那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做贼般的慌张,迅速将那几张带着陆明斌体温的钞票塞进了破棉袄肮脏的内兜里,紧紧捂住,仿佛怕它们飞走。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抵抗意志,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瘸腿的板凳上,佝偻的脊背剧烈地起伏着,发出破风箱般急促的喘息。他猛地抓起桌上陆明斌那碗几乎没动过的烧酒,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如同饮鸩止渴般灌下去大半碗,辛辣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打湿了脏兮兮的衣襟,也呛得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烈酒入喉,带来一阵剧烈的呛咳。老马头咳得面红耳赤,涕泪横流,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抬起那张被酒精、秘密和恐惧憋得紫胀的脸,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珠涣散地扫视着周围昏暗的角落,仿佛黑暗中潜伏着无数窥探的鬼影。他凑近陆明远,浓烈的劣质酒气混合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动物巢穴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熏得陆明远几乎窒息。
“明…明远小子…”老马头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朽木,每一个字都透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和迟来的后悔,气息喷在陆明远脸上,“你…你姐夫爹…任景弘…他…他当年…是撞了邪了!真…真撞了邪了!”
陆明远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僵在座位上,手脚冰凉,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铁手死死攥住,只有耳朵在疯狂地捕捉着老马头那如同来自地狱深渊的低语。
“那年头…乱呐…是真他娘的乱!”老马头的眼神陷入一种遥远而恐怖的回忆,声音变得飘忽不定,仿佛灵魂已经回到了那片噩梦般的深山,“批斗…游街…往死里整啊!我跟你姐夫爹…还有另外两个实在熬不住的…夜里…拼了命往深山里钻…想着躲过那阵风头…”
“那山…老林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树影子张牙舞爪跟要吃人似的…风一吹,呜呜地响,跟鬼哭狼嚎没两样!”老马头打了个剧烈的寒噤,布满皱纹的脸因恐惧而扭曲,“我们像没头的苍蝇…在林子里转了几天几夜…带的干粮早就啃光了…饿得前胸贴后背…又冷…露水重得像冰水浇头…都以为…以为要交代在那儿了…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他猛地抓起碗又灌了一口酒,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枯瘦的手死死抓着酒碗边缘,指节捏得发白:“后来…后来不知咋的…就…就撞进了一个地方…一个…一个根本不像人住的破棚子…阴森森的…搭在几棵歪脖子老树底下…门口挂着些…些风干了的…不知道是啥玩意儿…像耗子,又像…黑黢黢的…看着就瘆得慌!一股子…一股子说不出的腥臭味儿…”
“里面…里面就一个老婆子…”老马头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仿佛怕惊动那记忆中的恐怖存在,“那脸…皱得像千年老树皮…一层叠一层…眼珠子…我的娘咧…是灰白色的!没一点活人气儿!就那么直勾勾地…看人一眼…骨头缝里都嗖嗖冒寒气!她…她没赶我们走…还给了点…说不清是啥的糊糊…黑乎乎的…一股子土腥味混着草根烂树叶的馊味…难吃得要死…跟嚼泥巴似的…可当时饿疯了…哪还顾得上…”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积攒勇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痰音:“那老婆子…是个老巫婆,她说她是苗疆最后一位圣女!邪门得很!她就那么…那么盯着你姐夫爹任景弘的脸…看了好久…看得我们几个浑身发毛!汗毛都竖起来了!然后…她就开口了…那声音…又尖又细…像生锈的铁片刮骨头…钻得人脑仁疼!”
“‘你…’她指着你姐夫爹,”老马头竭力模仿着那尖细诡异的腔调,那扭曲的声音听得陆明远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命里有劫!富贵难留!短命之相!’”
陆明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姐夫任峥那张坚毅的脸庞浮现在眼前。
老马头的声音抖得更厉害,带着一种目睹过深渊的极致恐惧:“她说…说你姐夫爹这劫…这短命…都是…都是他那个大儿子克的!‘**先克家财散尽…后克父命早亡!’”
“轰隆!” 仿佛一道裹挟着万钧雷霆的血色闪电,狠狠劈入陆明远的脑海!将他所有的认知、所有的亲情、所有的世界,瞬间炸得粉碎!姐夫父亲所有的不幸,家道中落,命运坎坷……根源竟然都归咎在姐夫身上?克家财散尽?克父早亡?这么荒谬的话语,姐夫的父亲是怎么信以为真的,这恶毒到极点的言语,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痛得他浑身痉挛,几乎要呕出血来!
“你姐夫爹…你姐夫爹当时脸就白了…白得跟死人一样…”老马头沉浸在恐怖的回忆里,自顾自地说着,眼神空洞,“那老婆子…又阴恻恻地笑了…笑得比哭还难听…说…说‘也不是没法子…’ 她说她有法子…能换命!用他大儿子的命…换他的命,增加他的阳寿
“换命?!”陆明远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都变了调,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和思维,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世上竟有如此歹毒的邪术?!
“是…是换命!”老马头用力点头,脸上的恐惧几乎凝成实质,“邪术!绝对是害人的邪术!那老婆子…后来…后来就教了你姐夫爹…一些…一些我们根本看不懂的鬼画符…弯弯绕绕跟蚯蚓爬似的…还有一些…一些吓死人的咒语!叽里咕噜…听着就让人心慌气短!还…还给了你爹一个…一个黑乎乎的小布包…里面不知道装了啥玩意儿…摸着…摸着就冰凉刺骨!阴冷阴冷的!我...我们都不敢多看、多模!”
他猛地又灌了一大口酒,烈酒似乎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勇气,但眼神里的后怕和不解更加浓烈:“我和另外两个…当时就吓破了胆!浑身哆嗦…那地方多待一刻都觉得折寿!第二天天没亮…就…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再也不敢回头!可你姐夫爹…你姐夫爹他…他留下了!他在那鬼地方…又多待了两天!”
老马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和难以理解的愤怒:“明远!你姐夫爹他信了!他真的信了那恶鬼婆子的邪话!他魔怔了!他把这一切…把他后来遭的罪…把他丢掉的富贵…都算在了你姐夫任峥的头上!他觉得…那是任峥欠他的!欠他们全家的!是任峥生来就该还的债!”
“他说…他说他原本…原本没想那么快就要任峥的命…”老马头的声音变得极其古怪,混杂着浓烈的鄙夷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他说…他想留着任峥的命…给家里…给他任景弘…做牛做马!当牲口使唤!用一辈子来还!用他的血汗…他的骨头…他的一切…来偿还他‘克家财散尽’的罪孽!这…这都是任峥欠他们的!生来就欠的!”
陆明远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头!他死死捂住嘴,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皮肉里,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喷涌而出的呕吐欲望!做牛做马?用一辈子来还?把亲生骨肉当作可以随意榨取、最终还要献祭的牲口?!姐夫父亲的心肠,竟然扭曲恶毒至此!这哪里是为人父亲?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恶鬼!
“可…可是…”老马头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疲惫和刺骨的寒意,“你姐夫爹说…任峥那小子…翅膀硬了…不听话了…不受他掌控了…当兵跑了…还…还混出了人样…” 他抬起浑浊的眼睛,那眼神空洞洞的,直直地“看”着陆明远,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个不可知的恐怖深渊,“所以…他就…就等不及了…他就…就用了那老婆子教的法子…要…要换命了…”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陆明远的灵魂上!用了那法子…用了那换命的邪术!姐夫任峥最近遭遇的痛和危险…一切的根源,就在这里!在亲生父亲那比蛇蝎还要歹毒百倍、处心积虑的算计和诅咒里!
真相像一柄淬了剧毒的冰刃,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凿开了陆明远的颅骨!竟然有这样的父亲,懦弱、逃避责任,把一切生活苦难归咎在一个无辜的人身上,甚至连累其他家人。
寒意!彻骨的寒意,比西伯利亚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千倍,从陆明远的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冻结了奔流的血液。他僵在瘸腿的破木凳上,像一尊被骤然冰封的石像,只有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擂动,撞击着冰封的肋骨,发出绝望的轰鸣。
“明远…明远小子?”老马头嘶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和迟来的惊恐,仿佛从遥远的水底传来,“你…你咋了?脸…脸白得跟纸一样…手…手抖得厉害…”
陆明远猛地一激灵,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猛地从凳子上弹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他看也没再看老马头那张写满惊恐、贪婪和一丝不易察觉怜悯的脸,也顾不上那瘸腿凳子再次倒地的哐当巨响,更无视了酒馆里其他几道投来的、麻木或诧异的视线。
他只知道一件事:必须立刻、马上,把这一切告诉姐夫任峥!每一个字!每一句恶毒的诅咒!他父亲那老畜生,已经动手了!他等不及要姐夫的命了!姐姐和朗儿还在那魔窟里!
陆明远像一颗被绝望和愤怒点燃的炮弹,猛地撞开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头扎进外面浓稠如墨汁的深秋寒夜里。刺骨的冷风如同无数冰针,瞬间扎透了他单薄的军装,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身体里那团熊熊燃烧、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和恐惧。他沿着坑洼不平、污水横流的漆黑巷子发足狂奔,军鞋踩在冰冷的泥泞里,溅起肮脏的水花。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发出粗粝的嘶鸣,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冷的痛楚,每一次呼气都喷吐着灼热的白雾。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盖过了一切风声、心跳声、肺部的撕裂声:写信!用最快的速度写信!把老马头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带着血腥和诅咒的音节,都烙在信纸上!送到姐夫手里!送到那个正在用生命守护国门、却被至亲在背后捅刀子的军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