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的门被老王推开,一股混合着饭菜余温和淡淡霉味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冰冷潮湿。
任峥抱着儿子走进屋内。昏黄的灯光下,简陋却整洁的空间显得格外温暖。他将任朗轻轻放在那张铺着旧军被的木板床上,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任朗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襟,红肿的眼睛依赖地望着他,像只受惊后终于归巢的雏鸟。
“老王,弄点热水来。”任峥低声吩咐,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哎!马上!”老王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去墙角拿盆倒水。
任峥这才直起身,目光缓缓扫过这间他离开了八十二天的小屋。当他的视线触及窗台下那片土坯墙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顿,仿佛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
昏黄的灯光下,那面原本粗糙的土墙,此刻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道深刻入骨的痕迹!一道、两道、三道……那绝不是孩童无意识的划痕!每一道都深得惊人,边缘因为反复的刻画而显得模糊,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着和力度!它们排列得异常整齐,如同最沉默也最残酷的日历,无情地记录着时间的流逝,记录着一个孩子日复一日、望眼欲穿的等待!
八十二道!整整八十二道!
任峥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酸涩猛地冲上鼻腔,直冲眼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无法想象,在那些没有父亲陪伴的夜晚,在那些大雨滂沱或星光寂寥的黄昏,这个小小的孩子是如何独自一人,踮着脚尖,扒着窗台,用那稚嫩的手指,一下、又一下,在冰冷的土墙上刻下这些印记!那需要多大的毅力?又积压了多少无处诉说的恐惧和思念?
他缓缓地、几乎是挪动脚步走到墙边。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笼罩着那片触目惊心的刻痕。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指尖带着山林磨砺出的粗粝,极其轻柔地抚过那一道道深深的凹槽。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如同电流般直击他的灵魂深处。他能清晰地“触摸”到每一道刻痕里蕴含的无声呐喊——爸爸,你在哪里?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爸爸,我害怕……
“副旅长…”老王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温水过来,看到任峥高大却显得异常沉重的背影,以及他抚摸着墙面的动作,声音也低沉了下去,带着浓浓的心疼,“朗朗他…每天就趴那儿窗台上…天不黑不回屋…天天刻…手指头都磨破了好几回…也不哭…也不闹…懂事的让人…” 老王的声音哽住了,说不下去。
任峥没有回头,他的指腹停留在最后一道、也是最深的一道刻痕上。他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喉头的硬块和眼底汹涌的热意。再睁开时,眸底深处只剩下更加坚如磐石的决心和一丝难以化解的沉重。
他转身,走到床边,拿起老王拧好的热毛巾。水温正好,散发着丝丝热气。他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避开儿子红肿的眼睛,用温热的毛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任朗脸上残留的泪痕和冰冷的雨水。动作细致而笨拙,带着一种铁汉初为人父的珍视。
温热的触感让任朗紧绷的身体又放松了一些。他安静地任由父亲擦拭,那双红肿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望着任峥,仿佛要将他的样子深深烙进心底。只是那偶尔还控制不住的、小小的抽噎,暴露了他内心尚未完全平复的波澜。
“朗朗,”任峥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告诉爸爸,爸爸不在的时候,晚上自己睡…害怕吗?”
任朗小小的身体似乎又微微紧绷了一下。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红肿的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沉默了足有十几秒。就在任峥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浓鼻音的声音轻轻响起:
“怕…”
这个字像一根细针,轻轻扎在任峥心上。他擦拭的动作更加轻柔。
“…但是,”任朗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固执的坚强,“朗朗是大孩子了!朗朗答应过爸爸要勇敢!要像爸爸一样!朗朗…朗朗不怕!” 他说着,还用力地挺了挺小胸脯,仿佛在给自己打气,只是那微微颤抖的小手,还是泄露了心底的怯意。
“好孩子…”任峥心头酸涩更甚,他将毛巾放到一边,大手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朗朗是爸爸见过最勇敢的小战士!比爸爸队里好多叔叔都勇敢!”
任朗抬起红肿的眼睛,望着父亲,眼神亮了一下,带着一丝被认可的欣喜,但很快又被浓重的依恋取代。他伸出小手,摸索着,再次紧紧抓住了任峥的一根手指,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
老王在一旁看着,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忍不住插话道:“是啊副旅长,朗朗真的特别懂事!晚上自己睡,从来没闹过。就是…就是好几次我半夜不放心,过来看看,都看见他抱着布老虎缩在床角,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窗户外面…那山里黑漆漆的…”老王摇摇头,叹了口气,“孩子心里,还是念着您啊!”
老王的话,如同重锤,再次敲在任峥的心上。他看着儿子紧抓着自己手指的小手,感受着那毫无保留的依赖和信任,一个盘旋在心底许久的念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定。
他必须改变!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永远活在等待和恐惧的阴影里!他是一名军人,保家卫国是天职,但他首先,是一个父亲!
“老王,”任峥抬起头,目光沉静而深邃,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帮我准备纸笔。”
老王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哎!有!有!我这就去拿!” 他连忙转身,在屋子里唯一的那张旧木桌抽屉里翻找起来。
很快,粗糙的信纸和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钢笔放到了任峥面前。
昏黄的灯光下,任峥坐在桌旁,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属于父亲的凝重和深思。他拧开笔帽,笔尖悬在信纸上空,微微停顿。墨水在笔尖凝聚成一颗饱满的墨珠,仿佛也承载着他此刻沉甸甸的心绪。
几秒后,笔尖落下,在粗糙的信纸上划出沉稳有力的字迹:
“母亲大人膝下:
敬禀者,儿峥于山中测绘之役,业已功成,万幸全身而返,勿劳远念。然,此役耗时八十有二日,其艰险困顿,实难尽述。儿身陷险地,尚可凭勇力周旋,唯念及家中幼子,日夜悬心,如芒在背。
朗朗年齿尚稚,失恃之痛未愈,复遭父离。儿归营所见,其凭窗望山之孤影,刻痕记日之苦心,闻其夜半惊惶难眠之状,实如万箭穿心!此皆儿之过也!军营之地,肃杀清冷,虽有老王班长照拂衣食,然终非稚子久居之所,更缺慈亲抚慰之情。
儿身负军职,守土卫疆乃本分,不可轻离。然稚子何辜?忍令其长伴寒窗孤影,独咽惊惧惶恐?每思及此,儿心实如刀绞油煎!
恳请母亲大人,念及孙儿年幼失怙,怜其孤苦,移驾随军。一则解儿后顾之忧,使儿得以安心报国;二则朗朗得享天伦之乐,祖母慈爱,胜似良药,可抚其心伤,壮其胆魄。军营虽简,儿必竭力周全,断不敢令母亲大人过于劳顿。
军务紧急,儿不日又将受命,归期难定。朗朗之事,悬儿于心,寝食难安。伏望母亲大人体恤儿心,垂怜幼孙,速作决断,早日启程。儿峥,顿首再拜!
儿 任峥 谨叩
八月初二十三 夜”
笔锋停驻,最后一个字力透纸背。任峥放下笔,拿起信纸,仔细地吹干墨迹。信中的每一个字,都凝结着他对儿子深沉的愧疚和无法陪伴的无奈,以及对母亲能带来温暖的深切期盼。铁血军人,在稚子面前,终究卸下了所有铠甲,露出了最柔软的软肋和最迫切的恳求。
他将信纸仔细折好,装入信封,郑重地交给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老王班长:“老王,这封信,务必尽快托人送回老家,交到我母亲手中。越快越好!”
“副旅长放心!”老王双手接过信封,用力点头,仿佛接过了千斤重担,“我明天一早就去旅部找通讯员,走加急通道!”
任峥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回到床上。任朗不知何时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只是那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珠,小手依旧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仿佛即使在睡梦中,也生怕父亲再次消失。
看着儿子熟睡中依旧带着一丝不安的稚嫩脸庞,任峥眼中的凝重化作了深沉的温柔。他轻轻将衣角从儿子手中抽出,又为他掖好被角。然后,他站起身,走到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