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郡的群山,并非秀丽的江南烟雨,而是大地狰狞的獠牙,沉默而险恶地龇裂在孙策大军面前。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如怪蟒缠绕,深涧幽壑中雾气终年弥漫,仿佛无数亡魂在此吞吐呼吸。
这里是宗帅祖郎和焦己经营了十数年的独立王国,他们如同盘踞在蛛网中心的毒蛛,对每一寸山地、每一条小径都了如指掌。朝廷的威仪在这里早已风化剥落,真正的律法是强弓硬弩和丛林间的匕首。
孙策的大军,这支在平原上能摧城拔寨的钢铁洪流,一进入丹阳山地,便仿佛巨蟒陷入了泥淖。蜿蜒的队伍在狭窄的山道上拉得老长,旌旗被浓密的枝叶撕扯,失去了猎猎雄风。士兵们踩着前人踏出的泥泞,警惕地环视着两侧沉默而充满恶意的密林,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入山第一日,下马威便接踵而至。不是两军对垒的鼓号,而是丛林最阴险的暗箭。从几乎无法分辨人迹的林深处射出的冷箭,精准地带走了一名斥候的性命;一阵突兀从悬崖滚落的碎石擂木,将一支小队砸得人仰马翻;夜间营地外,古怪的梆子声、模仿野兽的嚎叫和倏忽即逝的火把光影,搅得全军彻夜难宁;更令人不安的是,一支押运粮秣的后队,连同十余辆粮车,竟在一夜之间如同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泥地上杂乱的非人足迹和几滩暗褐色的血污。
“大帅,孙策小儿已成了瓮中之鳖!”一座依托天然洞窟修建的隐秘山寨中,祖郎麾下的头目得意地禀报,“他的大军在山里就是瞎子、瘸子!再耗他几天,断了他的粮,磨光他的锐气,咱们就能像捉病虎一样,轻松拿下他的人头!”
祖郎身材魁梧,脸上横亘着一道刀疤,闻言却并未被喜悦冲昏头脑。他摩挲着下巴上的硬茬,眼中闪烁着狡黠而警惕的光:“别高兴得太早。孙策这小子能横扫刘繇,收服周泰那水匪,绝不是只靠运气的愣头青。传令下去,各寨加紧袭扰,但绝不许正面接战,尤其要避开孙策本人!我要用这丹阳的山,活活拖死、饿死他这头过江猛龙!”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老将韩当面带深深的忧虑:“主公,贼寇奸猾似鬼,避实就虚,专攻我软肋。军士们昼夜不宁,已有疲敝之态。粮道更是命脉,若再有闪失,军心恐将动摇……”
孙策端坐主位,脸上却不见丝毫焦躁,反而有一种猛兽嗅到猎物气息般的兴奋。他走到帐口,掀开帘幕,望着外面那片吞噬了他精锐部队活力的墨绿色群山,嘴角竟勾起一抹锐利的笑意。
“义公所虑,正是贼寇所望。”孙策声音沉稳,充满自信,“他们倚仗的,无非是这山高林密,和他们藏头露尾的本事。他们想把我困死、拖垮。那我便撕开这山林,把他们从耗子洞里揪出来!”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韩当听令!予你三千兵马,固守大营,深沟高垒,多设鹿角拒马,广布明暗哨探。粮道增派三倍护卫,结成坚阵而行。遇小股贼寇,雷霆击之;遇大队来袭,固守待援,不得有误!”
“周泰!”孙策看向身旁那尊如同铁塔般的悍将。
“末将在!”周泰踏前一步,声如闷雷,身上旧的伤疤似乎在营火下隐隐发亮。
“点齐你本部最擅山地奔袭、能忍饥耐劳的五百健儿。弃重甲,携轻弩短刃、十日干粮、绳索钩爪。明日拂晓,随我进山!我们要做的,不是大军平推,是狩猎!”
“主公,五百人太险了!”韩当再次劝阻,脸上写满了不认同。
“在山里,人多反而是累赘。我们要比山贼更熟悉山林,比他们更狠,更快!”孙策拍了拍周泰坚实的臂膀,“幼平,你的人,要能如猿猴攀援,如饿狼潜伏,能五日不食而战力不减,可能做到?”
周泰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胸膛一挺:“泰与五百儿郎,皆愿为主公效死!刀山火海,绝不皱眉!”
“好!明日拂晓,猎虎开始!”
次日,天光未亮,孙策与周泰率领五百精心挑选的精锐,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营,一头扎进了那无边无际的、充满敌意的绿色海洋。他们不再走大军开辟的路径,而是凭借向导和孙策过人的方向感,沿着野兽小径甚至自行开辟道路,向着山脉深处插去。
孙策一马当先,徒手攀上陡峭的岩壁,身影矫健得不可思议。他的体力与意志仿佛无穷无尽,极大地激励了身后的每一位士卒。周泰则如同最忠诚的獒犬,始终护卫在孙策左右数步之内,一双锐眼不停扫视着任何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
他们的目标明确——通过降卒的口供和周瑜早先安插的少数眼线提供的模糊信息,锁定几处贼寇活跃的区域和可能的补给点。
入山第三日午后,前方斥候潜回报告:东北方向发现一股贼兵,约百人,押运着几十辆大车,看沉甸甸的轮印,像是粮草军械,正沿着一条隐蔽的河谷行进。
“主公,吃下它?”周泰舔了舔嘴唇,眼中凶光毕露。
孙策伏在一块巨石后,仔细观察那支缓慢行进的队伍,摇了摇头:“诱饵太小,吃了反而打草惊蛇。幼平,你带两个机灵的好手,远远跟着他们,找到他们的老巢,或者汇合点。记住,宁可跟丢,绝不能暴露!”
周泰领命,点了两人,如同鬼魅般消失在林间。孙策则率领主力在附近一处极为隐蔽的山坳里潜伏下来,下令全军噤声,就地休整,等待消息。
这一等,就是漫长的两天两夜。期间,又有几股规模不等的贼兵从附近区域经过,甚至有贼寇的巡逻队几乎踩到了他们的藏身之处。孙策始终严令隐忍,五百人如同石化般潜伏,与山林融为一体。
直到第二日深夜,周泰才带着一身露水、荆棘划出的血痕和极度兴奋的神情返回。
“主公,找到了!西北三十里,有一处‘鬼见愁’峡谷,入口极隐秘,里面别有洞天!贼兵在那里建了个大营寨,囤积的粮草军械堆积如山!守军看起来不下五百,防卫森严,暗哨密布,绝对是祖郎的一个重要窝点!”
所有将领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终于逮到大鱼了!”孙策一拳砸在掌心,眼中燃烧着战意的火焰,“全军听令!即刻休息,饱餐战饭,检查军械。子时出发,拂晓前必须抵达‘鬼见愁’,发动突袭!此战,要快!要狠!要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进牛油,一击毙命!”
子夜时分,月隐星稀,正是夜袭的绝佳时机。五百精锐在孙策和周泰的带领下,如同精准的箭矢,穿越着最黑暗最难行的山林,直扑目标。
“鬼见愁”峡谷入口果然险要,仅容两马并行,两侧崖壁如刀削斧劈。贼寇设立了哨塔和寨门。然而,再森严的防卫,也难抵出其不意的致命一击。
拂晓前最黑暗的那一刻,哨塔上的贼兵抱着长矛打盹。几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响动,来自军中最精锐的弩手,哨兵一声未吭便软倒下去。紧接着,数十条钩索悄无声息地抛上崖壁,身手最矫健的士卒猿猴般攀上,清理了暗处的哨卡。
寨门被从内部缓缓打开。
“杀!”孙策如同苏醒的洪荒巨兽,第一个冲入寨中,古锭刀划破黎明的寂静,带起一蓬血雨,一名闻声冲出的贼寇头目瞬间被劈成两半!
“敌袭!是官兵!”凄厉的警报终于响起,但为时已晚。
“孙策!是孙策来了!”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寨。
周泰狂吼如雷,率着精锐直扑营寨心脏——粮草囤积地和中军大帐。五百养精蓄锐、憋足了怒火的江东猛虎,骤然闯入疏于防备、大多还在睡梦中的贼窝,结果可想而知。战斗迅速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和清剿。许多贼寇衣甲不整地冲出来,旋即被砍翻在地。火光四处燃起,喊杀声、惨叫声、乞降声混杂在一起。
孙策亲自突入中军大帐,却只见几个瑟瑟发抖的文吏和女眷,主将显然不在此处。他眉头微皱,但并未停留,转身继续投入战斗。
不到一个时辰,战斗基本结束。营寨易主,贼寇非死即降。缴获之丰,远超预期,足以支撑大军数月之用。
孙策命人押来几个俘虏军官,冷声问道:“此处主将是谁?现在何处?”
一名俘虏颤抖着回答:“是…是焦己将军的副将……他…他昨夜押送一批新到的箭矢去…去‘伏虎洞’了,还未归来……”
孙策眼中寒光一闪,意识到这里并非祖郎或焦己的直接据点,而是一个重要的中转补给站。真正的核心巢穴,似乎另有所在。这是一个情报上的误差。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营寨外原本已被控制的区域,突然响起一阵尖锐诡异的竹哨声!紧接着,四面八方,密林之中,杀声大作,不知有多少人马正蜂拥而来!箭矢如同飞蝗般从林间阴影中射出,顿时将一些正在清点战利品的孙策军士卒射倒!
“有埋伏!”“中计了!”惊呼声四起。
原来,那离去押运箭矢的副将并非偶然,此地守军也并非全无准备。祖郎和焦己早已料到孙策可能会派出精兵奇袭,故而在几个重要据点都设下了连环计。此处营寨既是真的补给点,也是一个诱饵!一旦遇袭,周围山中的伏兵便会依约而来,反将偷袭者包围!
刚刚经历一场战斗的孙策军士卒,瞬间陷入慌乱之中。形势顷刻逆转!
“不要乱!”孙策的怒吼如同霹雳,瞬间压住了骚动,“周泰!带你的人守住寨门,抢占箭楼!其余人,以缴获车辆辎重为屏障,结圆阵御敌!”
关键时刻,孙策的冷静和决断力起到了中流砥柱的作用。周泰如同疯虎,带着亲兵死死堵住险些被冲开的寨门,刀光卷处,残肢断臂横飞。士兵们也在将领的指挥下迅速稳定下来,依托营寨的工事和缴获的物资,拼死抵抗着来自林间的疯狂进攻。
孙策登上残破的箭楼,目光如电扫视战场。他发现来袭的贼寇虽然声势浩大,但缺乏统一指挥,更像是几股不同的贼兵听到信号后各自为战,蜂拥而上,攻势虽猛,却略显混乱。
“哼,乌合之众!”孙策冷笑一声,心中已有了计较。他看出东北方向的贼兵战斗力最弱,阵型也最松散。
他猛地跃下箭楼,翻身上马,高举古锭刀:“江东儿郎!随我来!破敌就在此刻!目标东北,击溃他们!”
说罢,他一马当先,竟直接率领一支精锐,从暂时稳定的防线中猛地杀出,如一把烧红的尖刀,直插东北方向贼寇的侧翼!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贼寇以为孙策军只会固守待援,万没想到刚刚脱险的他竟敢主动出击,而且如此迅猛绝伦!
孙策匹马当先,刀锋过处,人仰马翻,勇不可当!身后的精锐见主公如此神勇,无不士气大振,狂呼着跟随冲杀。东北方向的贼寇猝不及防,被这支悍不畏死的突击队瞬间冲垮了阵型,哭爹喊娘地向后溃退。
他们的溃退,如同多米诺骨牌,一下子冲乱了旁边其他贼寇队伍的进攻节奏。整个包围圈出现了巨大的混乱和缺口。
“全军反击!击鼓!!”孙策看准时机,勒马高呼。
营寨内的韩当部士卒见状,也鼓起余勇,打开寨门冲杀出来。内外夹击之下,贼寇的伏兵反而陷入了被分割包围的境地。
战斗再次陷入胶着,但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着凭借主帅超乎常人的勇猛和决断力硬生生扳回局势的孙策军倾斜。
“孙策小儿!休得猖狂!焦己在此!”
忽然,一声暴吼从林中响起,只见一员身材高瘦、披头散发、手持长矛的贼将,率领着一支显然是生力军的精锐贼兵,从密林深处杀出,直扑孙策!
真正的硬仗,此刻才刚刚开始!孙策孤军深入的危机并未解除,反而因为焦己这支生力军的出现,变得更加凶险!“剑锋所指,敌莫敢当!”面对强敌,孙策眼中非但毫无惧色,反而燃烧起更加炽烈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