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似乎更大了,吹得人睁不开眼。推开院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劣质炭火和尘土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他反手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长长地、沉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就在他身心俱疲,准备点亮油灯时,一个平静得没有丝毫起伏的声音,突兀地从黑暗的角落响起:
“看到公子在寻‘是仪’尸骨时的表情还真有点不舍?”
糜兰浑身汗毛倒竖!瞬间拔剑出鞘,厉声喝道:“谁?!”剑锋直指声音来源——房间最深处、那张堆满卷宗的桌案后方。
一点微弱的火光亮起,映照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是那在议事厅里,对着孔融弯下腰,顺从地接受了“是仪”之名的那个小吏!
他就坐在糜兰惯常坐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块粗糙的麦饼,慢条斯理地掰着,仿佛在自己家一般。桌上,油灯的灯捻被他刚刚点燃,昏黄的光晕照亮了他身上那件依旧洗得发白的旧袍,也照亮了他那双深井般、此刻却带着一丝奇异光芒的眼睛。
“你?!怎么没死?你是怎么进来的?!”糜兰惊怒交加,剑尖微微颤抖。这小院虽不起眼,却也布有暗哨!
“我确实没死,死的是黄巾俘虏,走进来的。”是仪将一小块麦饼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咽下,动作从容得令人心寒,“公子遣来‘护卫’此处的两位壮士,此刻应正在隔壁厢房,睡得甚是香甜。”他语气平淡地像在说天气。
糜兰心中一凛,他安排在院外的暗哨,竟被无声无息放倒了?!此人的手段…他握剑的手更紧,杀意沸腾:“是仪!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诈死之名瞒过上下!”
是仪没有回答糜兰的质问。他放下剩下的半块麦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然后,在糜兰惊愕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开始解他身上那件代表府衙小吏身份的、洗得发白的旧袍的衣带!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庄重。旧袍解开,露出里面同样陈旧却干净的中衣。然后,他双手捧起那件脱下的、带着补丁的旧官袍,走到糜兰面前,在距离剑尖三尺之处停下。
“此袍,”是仪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然,“乃都昌府衙所赐,孔北海所命之‘是仪’之衣。”他双手向前一递,将旧袍平平整整地放在糜兰脚边冰冷的地面上,如同放下一个沉重的枷锁。“今日,是仪已将此袍,奉还公子。”
糜兰彻底愣住了,剑尖下意识地垂下了几分,难以置信地看着地上那件旧袍,又看看眼前只着单薄中衣、在寒风中却站得笔直的身影:“你…你什么意思?奉还给我?”
“是。”是仪抬起头,那双深井般的眸子直视着糜兰惊疑不定的眼睛,里面再无半分在孔融面前的顺从,只有一片澄澈而锐利的坦然,“告发通济行,非为构陷,实为‘投名’。”
“投名?!”糜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错。”是仪点头,语速平稳,逻辑清晰得可怕,“公子藏兵甲于通济行,所谋者大。仪若贸然来投,公子信否?孔融及其幕僚,信否?唯有行此‘告发’之举,方能一箭三雕。”
“其一,向孔融示‘忠’,取信于彼,使其放松警惕,认为仪不过一急于表现之吏,亦为后续脱身埋下‘言过其实’之伏笔。”
“其二,逼公子显‘真章’。糜家能压下此等‘谋逆’指控,足见其在此地根基之深,能量之大,非仪孤身所能抗衡,亦证公子所谋,确有根基,非空中楼阁。”
“其三…”他目光落在糜兰脸上,带着一丝洞穿人心的锐利,“…逼公子于绝境,方知公子心性手段。是玉石俱焚,还是壮士断腕?公子与令兄之应对,冷静果断,取舍有度,仪…心服。”
糜兰听得目瞪口呆,一股寒气从脊椎骨升起。此人…此人竟将告发之举,视作一场精心设计的考验和投名状?!他是在用糜家和他自己的性命做赌注!
“那改名呢?!”糜兰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对着孔融卑躬屈膝,认了‘是仪’之名!这又算什么?!”
是仪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带着一种睥睨的嘲讽:“一件旧袍,一个虚名,孔融喜欢,拿去便是,权当是我所托非人罢。他以为赐了‘是’姓,便是给鹰隼套上了枷锁?”他指了指地上那件旧官袍,“枷锁在此,鹰隼…已去。”
他向前一步,距离糜兰的剑锋更近,却毫无惧色,声音低沉而有力:“公子欲建‘靖世司’,明通济以掩耳目,收孤雏以育爪牙,飞羽书以通消息,所图者,当是拨乱世之迷雾,掌天下之先机。此等伟业,岂是孔融帐下,点算几副废甲、记录几笔亏空所能容?”
他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不再是深井,而是燃烧的炭火:“仪半生飘零,所见者,皆是账册上的死数,人心里的活鬼!公子之志,靖世安民,虽道阻且长,然…正合吾心!”他猛地一撩单薄的中衣下摆,对着糜兰,竟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只对主君行的顿首大礼!
“仪此身此心,愿为公子‘靖世司’中一副手,执掌暗账,洞察人心,为公子扫清迷雾!望公子…收留!”
这一跪,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得糜兰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疑虑、愤怒、杀意,在这一刻被巨大的震撼和狂喜所取代!他以为的懦夫,竟是甘愿自污其名、自断后路、以身为棋投入局中的孤胆之士!他以为的告发,竟是最狠辣也最直接的投名状!他以为的屈服,竟是最彻底的决裂与新生!
看着跪在冰冷地面上、只着单衣却脊梁挺直的身影,糜兰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大步上前,伸出双手,用力将是仪从地上扶起。
“先生!”糜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靖世司,得先生,如得暗夜明灯!这副手之位,非先生莫属!先生大才,靖世司佐使,请君为之!”
“故所愿也,不敢请尔”是仪拱手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