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时,残蝶阁后院的小厨房率先透出暖黄的光,一缕甜香混着水汽从窗缝钻出来,缠上檐角未化的冰棱。
花妍儿踮着脚,手里的木勺在陶锅里轻轻搅动,桂圆和红枣在浓稠的米浆里浮浮沉沉,咕嘟咕嘟的声响里,竟品出几分小时候娘亲在灶边忙碌的暖意。
“花姐姐,再添点糖呀......”
稚嫩的童音突然响起,吓得花妍儿手一抖,木勺差点滑进锅里。
她转身时,正看见阁主的妹妹裹着件雪白的狐裘,小脸还泛着病后的苍白,怀里却紧紧抱着个青瓷罐——
那是南昭前些日子从西域寻来的雪莲蜜,罐口还沾着点晶莹的蜜渍。
“我的小祖宗!”
花妍儿慌忙放下勺子去扶,指尖触到孩子微凉的手,
“你身子还没好利索,怎么就跑出来了?”
“阿姐说的,腊八粥要甜丝丝的才好。”
小女孩固执地踮起脚,把蜜罐往灶台上推,罐底与石板碰撞出清脆的响,
“王爷哥哥心口疼的时候,吃点甜的就不那么难受了。”
花妍儿鼻尖猛地一酸。
这孩子昨夜刚醒,浑身上下还没多少力气,记挂的竟是摄政王的蛊毒。
她接过蜜罐时,指尖无意间摸到罐底,触到几个歪歪扭扭的刻痕——
是个“昭”字,笔画稚拙,分明是阁主小时候闲着无事刻下的。
院墙外忽然传来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阁门前。
小女孩眼睛一亮,像只刚会跑的小鹿,跌跌撞撞就往院外冲,却在门口撞上一堵玄色的“墙”。
萧泽琰顺势弯腰将她抱起,那只缺了小指的右手稳稳托住她后背,声音里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慢些,地上滑。”
花妍儿惊得忘了行礼。
不过一夜光景,这位素来如煞神般的摄政王,竟像是换了个人。
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眉宇间那股化不开的阴郁却散了,连眼尾的细纹都柔和了许多。
更奇的是他心口处——
原本隔着衣料都能看见的金色蝶纹,此刻竟褪成了沉沉的暗红,像被什么东西牢牢压制住了。
“王爷用过早膳了吗?”小女孩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下巴,声音软得像,“阿姐熬了腊八粥呢,放了好多好多桂圆。”
萧泽琰的眸光轻轻动了动,落在厨房飘出的热气上:“她......亲自熬的?”
“可不是嘛!”
花妍儿忍不住接话,手里的木勺在锅里搅出圈圈涟漪,
“阁主天不亮就起来挑豆子,说里头要加几味......”
话说到一半突然噤声,因为她瞥见南昭正拎着个药包立在廊下,红裙的裙摆沾着晨露,像落了些碎钻。
四目相对的刹那,空气仿佛凝住了。
萧泽琰怀里的小姑娘突然“咦”了一声,小手按在他心口:“王爷哥哥的心跳得好快呀......”
南昭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转身就走,发间的银铃被动作带得叮咚乱响,像串没头没脑的慌乱心事,一路撒向回廊深处。
——
城东茶楼的说书先生今日格外抖擞,醒木往案上一拍,震得茶碗都跳了跳:
“却说那残蝶阁主一柄红袖刀,直闯永宁宫,杀得满殿蓝蝶尽灭!要知那淑太妃究竟是何方妖孽所化,且听——”
“且听个屁!”
邻桌穿锦缎袍子的绸缎商“呸”地啐了口茶沫,
“我家婆娘的姑父在太医院当值,昨儿偷偷说,太妃压根没病,是让摄政王给软禁了!听说昨儿后半夜,宫里还飘出琴声呢......”
“琴声?”
同桌的药材商眼睛一亮,捻着山羊胡往前凑了凑,
“莫非是那位姜家遗女......”
话没说完,喧闹的茶楼突然静得落针可闻。
楼梯口不知何时立了个戴帷帽的女子,乌纱遮住了大半张脸,怀中抱着柄缠满红绸的琵琶,红绸垂落的边角上,绣着只振翅的银蝶。
单是袖口若隐若现的银蝶暗纹,已足够让满堂茶客噤若寒蝉——谁不知残蝶阁的人最是记仇。
说书先生的手开始打颤,握着醒木的指节泛白。
去年有个酸秀才在街头编排残蝶阁主的风流韵事,转天就被人发现跪在衙门口,满头插着蓝蝶银簪,那样式,正是他收了黑钱托银匠打的。
女子却没看他,只挑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指尖在琵琶弦上轻轻一拨。清越的弦音漫开,像滴雨落在冰面。
“是《破阵乐》!”
绸缎商猛地瞪圆了眼,压低声音,
“当年姜夫人在雁门关城头弹过这曲子,惊得敌军三日不敢攻城!”
弦音渐急,如千军万马踏过冰封的河面,铮铮然带着金戈铁马的气。
南昭隔着帷帽的薄纱望向皇城方向,那里正有一队仪仗缓缓驶来,明黄的幡旗在风中招展——
是萧泽琰的亲王銮驾,正往残蝶阁的方向去。
“姑、姑娘。”
茶博士战战兢兢端着茶点过来,托盘都在抖,
“这是东街王婆子特意送来的腊八糕,说、说是谢您去年......救了她家孙子。”
琵琶声戛然而止。
南昭抬手掀开食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二块米糕,每块上都用红豆沙点着精巧的花纹——
有振翅的残蝶,有昂首的狼头,还有朵小小的雪灵芝,栩栩如生。
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字条,字迹歪歪扭扭:
「老身当年在姜家屯当过厨娘,认得姑娘家的记号」
弦声再起时,调子已变得轻快,像春日里少女的笑,叮叮咚咚淌满了茶楼。
南昭起身走向窗边,正看见萧泽琰的銮驾停在残蝶阁门前。
他今日难得换了身绛色朝服,腰间玉带闪着温润的光,怀中抱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身影——
不用想也知道,是她那小丫头片子非要跟着来看阿姐弹琴。
茶客们突然骚动起来,伸长脖子往窗外瞧。
只见摄政王从袖中取出个物件递给怀里的小女孩,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金光,竟是把巴掌大的精致钥匙,柄上还雕着只凤凰。
“那是......”
药材商猛地站起身,茶碗都碰倒了,
“莫不是凤栖宫的库房钥匙?听说里头藏着先帝亲赐的兵符......”
南昭的琵琶突然“铮”地一声,发出裂帛般的锐响,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了起来。
茶楼里瞬间鸦雀无声。
众人只见那戴帷帽的女子缓步下楼,红裙扫过台阶上未化的积雪,留下道浅浅的痕,像一道流动的血。
经过说书人桌前时,她随手抛下一物——正是方才那块点着雪灵芝的腊八糕,稳稳落在醒木旁。
“故事讲得不错。”
清冷的声音随着风散开,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下次,换个圆满的结局。”
话音落时,帷帽的影子已消失在茶楼门口,只余下满室琵琶的余韵,混着腊八糕的甜香,在空气里慢慢漾开。
残蝶阁后院的老梅树下,积雪压弯了枝头,几点嫣红从雪隙里探出来,像缀在白绢上的朱砂。
萧泽琰正握着小女孩的手,教她用树枝在雪地上画蝴蝶。
他那只缺了小指的手包裹着稚嫩的掌心,一笔一划勾勒出翅尾的弧度,动作竟难得的温柔。
“王爷哥哥画错啦。”
小姑娘突然仰起脸,鼻尖冻得通红,
“阿姐裙上的蝴蝶,这里是缺一块的。”
她伸着冻得发僵的小手指,点向蝴蝶右翅的位置。
萧泽琰的指尖猛地顿住,落在雪地上的树枝微微发颤。
那个位置,恰好对应着他心口蛊纹最狰狞的地方,每逢月圆之夜,便会痛得像有烈火在烧。
“因为它飞得太急,被墙头的树枝刮伤了。”
他轻声说,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涩。
头顶的梅枝突然簌簌作响,抖落一片碎雪。
南昭抱着琵琶立在月洞门外,肩头落着几瓣红梅,与红裙交映成一片艳色。
她没戴帷帽,眉间的残蝶妆比往日更显灼目,翅尖那点绯红,像是用新血点过。
“阿姐!”
小女孩挣脱萧泽琰的手,欢叫着扑过去,
“王爷哥哥给了我一把金钥匙,说能打开......”
“打开凤栖宫的密室。”
南昭弯腰接住妹妹,目光却越过她的头顶,落在萧泽琰心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
“里头藏着先帝养蛊的典籍?”
风卷着雪粒子掠过石阶,卷起地上的碎梅。
萧泽琰起身时,一片红梅瓣恰好落在他的绛色朝服上,像滴未干的血。
“还有你娘留下的琴谱。”
他忽然低低咳嗽起来,指缝间漏出点点金芒,却扯出一抹浅淡的笑,
“今早的腊八粥......很甜。”
南昭怀里的琵琶“咚”地掉在雪地里,弦柱撞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她这才瞥见梅树下放着个空瓷碗,碗底还粘着颗圆滚滚的桂圆——
正是她清晨熬粥时,特意多给妹妹舀的那颗,说是吃了能长力气。
小女孩突然拽了拽她的衣袖,仰着天真的脸:
“阿姐,我刚才听见王爷哥哥的心跳声啦。”
她困惑地歪头,小手指点着南昭的胸口,
“和你昨天在厨房偷偷看他时,跳得一样快呢。”
满树梅花像是被这话惊到,轰然坠落,雪沫与花瓣齐飞。
南昭的耳尖红得快要滴血,正想斥退这不省心的小家伙,却见萧泽琰低笑着从怀中取出个香囊——
正是妹妹前几日绣的那个丑兮兮的鸳鸯戏水,针脚歪歪扭扭,却被他妥帖地收在怀里。
“腊八安康。”
他伸手,将香囊系在琵琶的弦柱上,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背,
“我的......阁主大人。”
风穿过月洞门,卷起地上的雪尘,裹着梅香与淡淡的药气,在两人之间轻轻打着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