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队终于抵达此次灾情最重的扬州地界时,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那是洪水退去后淤泥的腥臭、植物腐烂的酸败,以及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死亡气息。
越往南行,景象越是触目惊心。
原本应该稻浪翻滚的沃野,如今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泛着浑浊黄褐色的淤泥滩。枯死的稻秆东倒西歪地陷在泥里,如同大地身上丑陋的疮疤。一些低洼处仍积着浅水,水面上漂浮着牲畜的尸体、破碎的家具木料,甚至偶尔能看到肿胀发白的……人尸。苍蝇成群,嗡嗡作响,如同死亡的使者,在这片失去生机的土地上盘旋不去。
河道两岸,村庄只剩断壁残垣。茅草屋顶被整个掀飞,土坯墙被洪水泡塌,只剩下几根歪斜的木梁倔强地指向天空。一些侥幸逃生的灾民,用树枝和破布勉强搭起窝棚,挤在稍高的土坡或官道两旁,眼神空洞,衣衫褴褛,如同惊弓之鸟。孩子们瘦骨嶙峋,肚子却因饥饿和寄生虫而异常鼓胀,他们睁着大大的、没有神采的眼睛,看着这支庞大的官船队驶过。
“嗷……”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第一声哀鸣,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连锁反应。岸边的灾民们仿佛被注入了短暂的生气,他们挣扎着爬起,踉跄着涌向河边,伸出枯柴般的手臂,发出混杂着绝望与最后一丝希望的哭嚎:
“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给口吃的吧!孩子快饿死了!”
“官爷,行行好……”
声音嘶哑,汇成一片,令人闻之心碎。
张崇站在船头,面色铁青,花白的胡须在风中微微颤抖。他紧紧握着船舷,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林砚站在他身侧,只觉得胸口发闷,眼前的惨状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百倍。这不再是文书上冰冷的数字,而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码头终于到了。扬州刺史崔焕率领一众地方官员早已在此“恭候”。与周围地狱般的景象格格不入的是,这些官员大多袍服鲜明,虽然脸上堆着沉痛与恭敬,但不少人面色红润,显然并未受到灾情太多影响。码头上甚至还象征性地铺了红毡,摆了香案,做足了迎接钦差的排场。
“下官扬州刺史崔焕,率阖城僚属,恭迎钦差张相!”崔焕上前,深深一揖,语气沉痛,“相爷一路辛苦!我等无能,致使黎民遭此大难,实在罪该万死!”
张崇冷冷地看着他,并未立刻让他起身,目光如刀般扫过后面那群低着头的官员,半晌才淡淡道:“崔刺史请起。灾情如火,这些虚礼就免了。即刻前往府衙,本相要听尔等详细禀报赈济情形。”
“是是是,相爷请。”崔焕连忙侧身引路,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
进入扬州城,情况稍好,但街道两旁仍挤满了逃难进来的灾民,面黄肌瘦,蜷缩在屋檐下,眼神麻木。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污浊气味。
府衙内,崔焕及一众官员开始汇报。言辞恳切,数据详实,无非是开了多少粮仓,设了多少粥棚,救治了多少灾民,听起来似乎尽心尽力。
然而,当张崇提出要亲自去粥棚和粮仓看看时,崔焕等人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最先去的是一处设在城隍庙外的官办粥棚。排队领粥的灾民绵延数里,个个瘦得脱形。然而,当林砚走近粥锅,用长勺搅动时,心沉了下去——那所谓的“粥”,稀得能照出人影,米粒屈指可数,几乎就是浑浊的米汤!
一个老妇人颤巍巍地将好不容易领到的一碗“粥”递给怀里气息奄奄的孙子,孩子费力地喝了两口,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就是你们放的赈济粮?”张崇的声音冷得如同数九寒冰。
崔焕支支吾吾:“相爷明鉴,灾民太多,粮仓……粮仓存粮有限,只能……只能如此维持,以待朝廷救援……”
林砚不动声色,对周平使了个眼色。周平会意,带着几名禁军士卒,假意维持秩序,迅速绕到粥棚后方。不多时,他回来,在张崇耳边低语几句。
张崇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好啊!好一个存粮有限!来人,去后面那间锁着的厢房看看!”
崔焕等人脸色骤变。兵士强行打开那间被把守的厢房,里面赫然堆着上百袋鼓鼓囊囊的粮食!袋子上还打着官仓的印记!
“这……这是……是预备明日发放的……”崔焕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
“预备?”张崇怒极反笑,“百姓饿殍遍野,尔等却将粮食藏于此地,以清水充粥!崔焕,你该当何罪!”
就在这时,陈知远和孙文焕也从外面匆匆赶回。陈知远汇报,他暗访了几个村庄,发现地方胥吏在发放少量救济时,竟还向灾民索要“好处”,否则便不予登记。孙文焕则脸色难看地禀报,他核查官仓账目,发现账面存粮与实际库存差距巨大,且有大量粮食“不明去向”,疑似被官员勾结士族,暗中倒卖。
更令人愤慨的是,当他们试图寻找那些在洪水中侥幸抢收下些许粮食的农户,或询问城中粮铺米价时,得到的是更绝望的消息。
“粮食?哪还有粮食啊老爷!”一个老农跪在田埂上,捶打着被淤泥覆盖的田地,老泪纵横,“眼看就要收了,一场大水,全没了!全没了啊!只有村头王大户家地势高,抢收了些,可……可他们一粒也不肯卖啊!”
城中仅开业的几家大粮铺前,围着大群面有菜色的百姓,却无人能买得起。那木牌上标注的米价,高得令人咋舌,竟是平日的二十倍不止!店伙计抱着胳膊,鼻孔朝天,爱买不买的样子。
“是那些士族大家,”一个看起来像落魄书生的人,趁人不注意,悄悄对林砚说道,“他们围积居奇,哄抬物价,就等着朝廷的赈灾粮下来,或者……等着人饿极了,卖儿卖女,贱卖田产……”
林砚看着眼前的一切——藏匿的官粮,如同清水的赈粥,贪婪的胥吏,疯狂抬价的粮商,围积居奇的士族,还有那些在死亡线上挣扎、眼神逐渐由绝望转向麻木甚至某种可怕疯狂的灾民……
他深深吸了一口这污浊的空气,只觉得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这不仅仅是天灾,这更是赤裸裸的人祸!张崇的震怒,周平的铁青脸色,都说明了这一点。
《赈灾实务纲要》必须立刻推行,而且,恐怕需要更雷霆的手段。这片被洪水与人心双重摧残的土地,正渴望着秩序与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