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之谋进入第五日,效果愈发显着。继那批被处决的诈降者之后,效勇军大营外围开始零星出现真正前来投诚的山匪。起初只是一两个胆大的,后来渐渐增多,三五成群,皆是形容枯槁,嘴唇干裂起皮,眼中充满了对清水的渴望以及对生的祈求。他们带来的消息大同小异:藏云谷内,水源已近枯竭。
中军大帐内,韩韬看着眼前几名刚刚被带上来、瘫软在地、抱着水囊贪婪牛饮的降兵,眉头微蹙,转向身旁的林砚:“林参军,这几日投降者渐多,真伪难辨,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处置?”
经历了前次识破诈降之事,韩韬对林砚的判断已是极为倚重。
林砚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降兵,声音不高却清晰:“将军,此等情形,正在预料之中。真降者,可为我所用,获取山中实情;假降者,亦有其价值。末将建议,对所有投降者,皆单独隔离审讯,详细记录其出身、在山寨中职位、所知布防、头目性情习惯、以及缺水具体情形。随后交叉比对口供,若有明显矛盾、漏洞或刻意隐瞒、夸大之处,必是奸细无疑。”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查实为奸细者,不必容情,当众斩首,以儆效尤,也让山上匪寇知晓,我军非是易与之辈,诈降之计,行不通了。至于真降者,可暂且收押,严加看管,给予基本饮食,以示我军仁义,亦可动摇山寨负隅顽抗之心。”
“好!就依参军之言!”韩韬立刻下令,命心腹军校依此办理。
接下来的两日,军营一角临时设立的审讯处变得异常忙碌。不断有降兵被带入不同的营帐,由不同的军官进行盘问。过程并不温和,对于那些言辞闪烁、前后矛盾者,少不了皮肉之苦。很快,几颗血淋淋的人头被悬挂在了营门外的旗杆上,随风轻轻晃荡,无声地宣告着官军的态度。
血腥的震慑与细致的甄别,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从那些经过验证、口供基本一致的真降者,以及少数熬不住刑、吐露实情的奸细口中,韩韬与林砚拼凑出了此刻藏云谷内更为清晰的图景:
断水的影响比预想的更严重。山寨虽在低洼处紧急挖掘了几口浅井,但出水量极少,且混浊不堪。除了几位当家及其亲信头目能保证基本饮水外,普通喽啰每日仅能分到一小壶浑浊的泥水,根本不足以解渴,更遑论洗漱。山寨内怨声载道,为了争抢有限的饮水,私下斗殴乃至伤人事件时有发生,气氛极度压抑紧张。
而这些前来投降的人,成分也的确复杂。一部分是真正在山寨中备受欺压、此次又被抢了活命之水、走投无路之人;但另一部分,则依旧是三当家“智多星”程知远派出的奸细。他们的任务更加阴险:并非刺探军情或破坏,而是混在真降者中,伺机在降兵营乃至官军中散播谣言,内容直指效勇军“虐杀俘虏,毫无人性”,更将矛头对准林砚,污蔑其是“毒士”,心肠狠辣,并颠倒黑白,宣称“横望山好汉袭击林府乃是替天行道,林家为富不仁,罪有应得”,意图以此扰乱军心,激化矛盾,甚至引发营啸。
“好恶毒的攻心之计!”韩韬听完汇总的情报,脸色阴沉。对方这是见强攻难胜,转而开始瓦解军心士气了。那些关于林砚和林家的污蔑之词,更是让他担忧地看了林砚一眼。
林砚面上却无多少波澜,仿佛那些恶毒的话语并未入耳。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对韩韬道:“将军,敌寇此计,虽毒,却也是黔驴技穷之兆。他们想乱我军心,我们何不将计就计,反其道而行之,乱一乱他的军心?”
“哦?参军又有良策?”韩韬精神一振。
“我军可于明日,再对峡谷发动一次声势浩大的佯攻,甚至可派小股精锐尝试攀爬险峻之处,做出多点开花、全力进攻的姿态,进一步给山寨施加压力。”林砚缓缓道来,“在此次行动的同时,我们将目前羁押的所有降兵,无论是真降还是已甄别出的奸细,尽数放回山中!”
“全部放回?”韩韬一愣,连旁边的王副将等人都露出不解之色。
“正是。”林砚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放他们回去前,不必区分忠奸,统一告知他们,我军仁厚,不忍看他们渴死,特此放归。但同时,要给他们分派‘任务’。”
他压低声音,详细解释道:“可暗中对部分人透露,希望他们回去后能在水源、粮仓附近纵火;对另一部分人,给予他们一些无害但看起来可疑的粉末,暗示其可在饮水井中下毒;再对一些人,让他们回去散播‘官军不日将总攻’、‘大当家欲带亲信突围,弃众人于不顾’、‘三当家程知远早已暗中与官军联络’等流言。这些任务,不必强求他们执行,只需将消息放出去即可。”
林砚眼中闪烁着洞悉人性的光芒:“将军试想,这几十人回到缺水下人心惶惶的山寨,他们会做什么?那些真降者,感念不杀之恩,或许会如实上报我军的‘企图’,但也可能因惧怕惩罚而隐瞒部分,甚至有人会为了立功而真的尝试执行纵火、散播流言等任务。而那些奸细,他们带着任务回去,为了取信于头目,更会主动上报,但他们上报的内容,是真?是假?是全部?还是部分?山寨头目,尤其是多疑的程知远,会相信谁?”
他总结道:“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要有一部分人执行了任务,哪怕只是尝试;只要有一部分人如实上报了情况;只要山寨头目们开始互相猜忌,怀疑这些回归者中混入了我军的真正内应……那么,不需要我们动手,他们自己就会先乱起来!信任一旦崩塌,军心便如沙堡遇潮,一触即溃。末将断言,不出五日,藏云谷内,必生内乱!届时,便是我军真正破敌之时!”
帐内一片寂静,唯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韩韬与诸将都被林砚这条毒辣却又精准无比的反间计所震撼。这已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谋略,更是对人心的精准把握与操控!
韩韬深吸一口气,重重一拍案几,眼中精光四射:“好!好一条‘放虎归山,反间乱敌’之计!就依林参军!立刻去准备!”
次日,效勇军依计而行。激烈的佯攻再度上演。而在佯攻的掩护下,数十名神情各异、心思复杂的降兵,被蒙上眼睛带至靠近峡谷的隐蔽处,解开封缚后,被告知“各自逃命去吧”。
他们回头望了一眼严阵以待的官军大营,又看了看前方熟悉的、却已如同缺水牢笼般的藏云谷,怀着不同的心思,踉跄着消失在密林山道之中。
林砚站在营中高处,遥望着那些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幽深。他放出的是混乱的种子,而滋养这些种子的,是横望山上已然枯竭的水源,以及人性中固有的猜疑与恐惧。他在等待,等待那颗种子在绝望的土壤里,生根发芽,最终绽放出内乱的恶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