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之的话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翰林苑的清幽园林中激起层层涟漪。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砚身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林砚心知,此刻他代表的已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身后右相张崇的颜面。退让,便是示弱,不仅个人声名受损,更会连累举荐他的张相爷被人看轻。
他缓缓起身,动作从容不迫,青色官袍在初夏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素净。面上不见丝毫慌乱或愠怒,依旧是那副谦和温润的模样,先向主位的几位翰林院前辈,再向四周的与会者团团一揖,姿态放得极低。
“吴学士着实言重了,诸位前辈、同仁在此,砚一介后学晚辈,才疏学浅,岂敢妄称才情,更不敢在诸位饱学大家面前卖弄。”他的声音清朗平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先将自己摆在了一个谦逊的位置,化解了“倨傲”的指控。
他话锋微转,目光变得沉静而悠远,仿佛透过这雕梁画栋、曲水流觞的雅致园林,看到了遥远边关的黄沙与烽火。“只是……近日晚辈在枢密院行走,翻阅诸多边塞文书舆图,见闻戍边将士之艰辛,边境百姓之疾苦,心中时常感慨,偶得几句残诗,格律未工,意境粗陋,一直未敢示人。今日恰逢其会,吴学士又殷殷垂询,晚辈便不揣冒昧,借此良机,将这几句未成之篇呈于诸位大家面前,恳请品评指正,以期完善。”
他这番话说得极其漂亮,既解释了方才“沉吟”的缘由——并非才尽,而是心系边塞;又将即将吟诵的诗定位为“残诗”、“未成之篇”,极大地降低了众人的期待,也为可能的不完美留下了余地;更点出自己在枢密院参与实务的经历,暗示他的诗作并非无病呻吟,而是有感而发,格调自然就高了一层。
吴敏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显然不信他真能临场作出什么惊世之作,只当他是拖延之词。周围不少人也都露出好奇之色,想看看这个江南来的才子,究竟能写出怎样的“边塞诗”。
林砚不再多言,他略一沉吟,微微仰头,目光仿佛穿越了时空,落在那片广袤而苍凉的土地上。整个园林静得能听到竹叶摩挲的沙沙声和溪水潺潺的轻响。他深吸一口气,朗声吟诵,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众人的心弦上: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首句甫出,一幅壮阔而又孤寂的边塞画卷便倏然展开。黄河溯源而上,直入白云深处,气象宏大,而在这壮阔背景下的,是巍峨群山环抱中,那一座仿佛与世隔绝的“孤城”。这“孤”字与“万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与压迫感。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后两句更是神来之笔。耳畔传来幽怨的羌笛声,吹奏着《折杨柳》的离愁别绪,但诗人却陡转笔锋,劝慰道:何必去埋怨杨柳不青、春光迟来呢?只因那温暖的春风,根本吹不到这玉门关外啊!此句将边塞的苦寒、戍卒的乡愁、朝廷关怀的难以抵达,种种复杂深沉的情感,凝聚在这看似平淡实则力重千钧的“不度”二字之中,意境陡然升华。
诗声落下,满园死寂。
先前那些吟风弄月、辞藻华美的诗作,在这短短二十八字面前,仿佛瞬间失去了颜色。这诗里没有刻意雕琢的秾词艳句,只有雄浑苍茫的意象和深沉蕴藉的情感,一种悲凉慷慨之气扑面而来,震撼着每一个听者的心灵。这与当下文坛流行的绮靡柔婉诗风截然不同,仿佛一股来自塞外的苍劲之风,吹散了园林中的浮华之气。
短暂的静默后,周平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脸颊都有些泛红,他击掌高声赞叹,声音打破了沉寂:“好!好一个‘春风不度玉门关’!格调高远,悲凉慷慨,道尽边关将士心声,真乃盛世之音,足以流传千古!”他这话并非全是出于朋友情谊的夸大,而是发自内心的震撼。
随着周平的喝彩,园中仿佛被点燃了一般,那些真正懂诗的翰林前辈、太学博士们,纷纷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由衷地发出赞叹。
“此诗气象开阔,立意深远,非亲身感受不能道也!”
“字字千钧,余韵无穷,今日方知何为真正的边塞诗!”
“林公子心系边关,体恤将士,此诗可见其胸怀格局!”
赞誉之声不绝于耳,先前那些带着审视和看好戏目光的人,此刻眼神中也充满了钦佩与复杂。林砚依旧站在原地,面带谦逊的微笑,向四周拱手致意,仿佛刚才那首石破天惊的诗作并非出自他口。
而挑起这场争端的吴敏之,此刻面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红,握着酒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自负诗才敏捷,本想借此机会打压林砚,却万万没想到,对方不仅接下了挑战,更以一首意境、格调、思想性全面碾压在场所有作品的绝唱,让他一败涂地,颜面尽失。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挽回颜面,却发现任何言辞在这样一首诗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最终,他只能狠狠地瞪了林砚一眼,悻悻然地一甩衣袖,退入身后的人群中,再也无颜立于人前。
经此一役,林砚“林安之”的诗名,不再仅仅是局限于江南一隅的才子之名,而是真正响彻了整个京师文坛。这首未经预告便横空出世的《凉州词》,以其独特的魅力与震撼力,迅速在士林间传抄开来,也标志着林砚在这座藏龙卧虎的帝都,终于凭借自身的才华,站稳了第一步。然而,他也深知,文名愈盛,随之而来的关注与风险也必将更多。吴敏之背后的沈肃一系,经此挫败,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