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崇挂帅西北的消息,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洛阳官场投下了一块巨石,激起的并非同仇敌忾的涟漪,而是无数嗅着机会而来的嗜利之鱼。敕令下达后的第二日,位于崇仁坊的张府便一改往日的清静,车马如龙,冠盖云集,门槛几乎要被各色官靴踏破。
林砚奉召来到张府书房协助处理出征前的文书事宜时,见到的便是这般景象。前厅里等候接见的官员坐得满满当当,低声交谈间,眼神交换的都是心照不宣的盘算。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熏香和一种名为“野心”的气息,令人窒息。
“老师,这……”林砚穿过回廊,进入相对安静的内书房,只见张崇正对着一份长长的名单揉着眉心,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厌烦。
“来了?”张崇抬了抬手,示意他坐下,将名单推到他面前,语气带着一丝嘲讽,“看看吧,都是‘为国举贤’的忠臣。北伐?在他们眼里,怕是成了分肉的盛宴。”
林砚扫了一眼名单,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姓名、举荐者以及期望的职位,从副将、参军到粮草官、录事参军,无所不包。举荐之人,无一不是朝中跺跺脚洛阳城也要抖三抖的人物。
“太尉陈启,举荐其侄陈啸为前军副将…”
“观文殿大学士赵士祯,欲使其孙赵铭入参军帐…”
“枢密使沈肃,保举其心腹参将陆锋为先锋营主将…”
“三司使孙永年,力荐其门生孙立督运粮草…”
林砚越看,心头那股无名火越是压抑不住。这些人,平日里高谈阔论,临事则畏缩不前,如今见有立功之机,便如蝇聚膻,只想将自家子弟、亲信塞进来镀一层金,全然不顾军国大事,不顾前线将士生死。
“老师,这些人…大多尸位素餐,或为纨绔子弟,岂能托付军务?”林砚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愤懑。
张崇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那些影影绰绰等待接见的身影,语气透着深深的无奈:“安之,我岂不知?然此时此地,非江宁,亦非我一人之书房。西北烽火急如星火,大军开拔在即,若在此事上与各方势力纠缠过甚,徒耗精力,延误战机。只要不是那等彻头彻尾的酒囊饭袋,能识得几个字,听得懂军令,便由他们去吧。位置…给便是了,但放在何处,担何职责,本帅尚能自主。”
这便是政治上的妥协与权衡。林砚明白,张崇并非屈服,而是要以最小的内部阻力,换取最快出兵的机会。但这种妥协,依旧让他感到一阵阵反胃。
正在此时,老管家轻手轻脚地进来,面色凝重,低声道:“老爷,蔡太师…亲自过府拜访,车驾已到门外。”
张崇闻言,眉头猛地一皱,连林砚也心中一震。
蔡京,当朝太师,虽近年来多以年老体衰为由,处于半隐退状态,但谁都知道,他仍是朝中最大派系的首脑,门生故吏遍布天下,连沈肃也是他一手提拔。他亲自登门,分量之重,远超之前所有人。
“请太师至花厅奉茶,我即刻便到。”张崇整理了一下衣冠,对林砚道,“你也随我来吧,见识见识何为真正的‘老成谋国’。”
花厅内,檀香袅袅。蔡京身着紫袍常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看上去慈眉善目,正慢悠悠地品着茶,仿佛只是来老友家中闲坐。见到张崇进来,他放下茶盏,未语先笑,声音温和:“季高兄,冒昧来访,叨扰了。”
“太师言重了,您老亲至,蓬荜生辉。”张崇拱手还礼,态度不卑不亢。
双方分宾主落座,寒暄几句后,蔡京便切入正题,他抚着长须,叹道:“西北之事,老夫听闻,亦是忧心如焚。拓跋烈狼子野心,社稷危难,正需季高兄这等柱石力挽狂澜。老夫虽年迈,亦想为国分忧啊。”
他顿了顿,看似随意地道:“老夫有一门生,名唤韩立,现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熟读兵书,弓马娴熟,为人也颇稳重。值此用人之际,老夫便厚颜向季高兄举荐,可否让他在兄帐下任一偏师之将,随军历练,也好为朝廷效力,不负平生所学?”
偏师之将?话说得客气,但谁不知道,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已是高阶武职,蔡京亲自出面,所求至少也是一个能独当一面、有实权有战功的副将之位。
张崇面色平静,心中却冷笑。韩立此人他略有耳闻,确有些勇力,但更出名的是其攀附蔡京、结交内侍的手段,绝非善与之辈。将其放在身边,无异于埋下一根钉子。
“太师举荐,必是英才。”张崇缓缓开口,“韩指挥使之名,崇亦有所闻。只是…西北战事,首重协调,各军主将、副职,需得彼此熟悉,配合默契。韩指挥使久在禁中,恐与边军诸将不甚相熟。不若这样,先屈就前军主将陆锋麾下,任行军司马,参赞军务,熟悉边情,待其建功,再行提拔,太师以为如何?”
行军司马,听起来名头尚可,亦是重要职位,但实权远不如独领一军的副将,更在张崇的直接掌控范围之外。蔡京眼中精光一闪,面上笑容不变,沉吟片刻,道:“季高兄考虑周详,如此安排,甚好,甚好。那韩韬,便拜托季高兄多加磨砺了。”
一番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机锋的交谈后,蔡京心满意足地离去。
送走蔡京,张崇回到书房,脸上疲惫更甚。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林砚,自嘲道:“如何?是否觉得,这庙堂之上,比那西北沙场,更加凶险?”
林砚默然。他亲眼目睹了这赤裸裸的权力交易,看着那些国之重臣,将一场关乎国运的战争,当作瓜分利益的棋盘。他想起自己穿越之初,只想做个富贵闲人,却一步步被卷入这无尽的漩涡。江宁的商战,京城的倾轧,如今这大军出征前的蝇营狗苟……这个王朝,从根子上,已经烂透了。
“学生只是觉得,”林砚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疏离,“恶心。”
张崇看了他一眼,没有斥责,只是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沉重与无奈。
而在张府门外,新一轮的拜访者,已经递上了名帖。这奔赴国难的征程,尚未起步,便已沾满了洛阳官场的污浊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