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八年的十一月,柏林被一种铁灰色的严寒紧紧包裹。
格鲁讷瓦尔德森林里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伸向天空祈求的黑色手臂。
林·冯·俾斯麦站在沃尔夫家书房的窗前,看着窗外庭院里枯萎的玫瑰丛,左肩的伤口已基本愈合,只余下阴雨天时隐隐的钝痛,但另一种更深刻的不安,正悄然在他心底滋生。
起初,与奥古斯特教授的讨论确实带着策略性的目的——获取信任,为自己这个来历不明的异客争取一片栖身之所。
那些关于罗马共和国崩溃与社会经济结构的分析,是他展示价值、巩固地位的筹码。
然而,当他掌握的冰冷历史知识与眼前这个痛苦挣扎的现实世界开始重叠时,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感取代了最初的冷静。
转折点始于一个寻常的早餐时分。
空气中弥漫着代用咖啡略带焦苦的气味和安娜轻声的叙述。
“索菲已经三天没来上学了,”安娜放下盛着燕麦粥的陶碗,蓝灰色的眼睛里蒙着一层忧虑,“我昨天去了她家……”
“情况很糟。”
林抬起头,安静地听着。
“她父亲,汉斯·迈尔少校,从前线回来时还带着一枚一级铁十字勋章。”
安娜的声音很低,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可现在……”
“他找不到任何工作。”
“没有人需要一个只会指挥士兵冲锋的军官,尤其是在现在。”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木质桌面。“索菲的弟弟病了,发烧咳嗽得很厉害。”
“为了买药……汉斯·迈尔少校上周把他那枚勋章卖给了旧货商。”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壁炉里木柴轻微的爆裂声。
林感到胸口一阵发紧。
铁十字勋章,在另一个时空的记载里,那是德意志军人的最高荣誉象征,是无数人用鲜血和生命换取的。
而在这里,在1918年冬天冰冷的柏林,它却抵不过几瓶给孩子救命的药。
“索菲说,她父亲现在有的时候连军装都不愿意穿了,”安娜最后轻声补充道,话语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重,“因为走在街上,总会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好像战败是他们这些人的罪过。”
“异样的眼光……”
林喃喃重复着这个词。
一个曾经骄傲的军官,如今在战败的阴影和生活的重压下,连代表自己过往荣光的军服都成了负担。
这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这是一个时代背叛其卫士的缩影。
林想起自己读过的资料,战后有数百万退伍军人像幽灵一样游荡在德国街头,他们被需要时是英雄,被抛弃时则成了麻烦……
……
几天后,这种感触变得更加直观。
莉泽洛特来访时,红润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眼神里也失去了往日的部分活泼。
“林先生,您无法想象!”
她一进门就忍不住说道,语气带着惊慌,“我家附近的那家机械厂,昨天宣布要裁掉三分之一的人!”
“而且剩下工人的工资也要降低百分之二十!”
奥古斯特教授从书稿中抬起头,眉头紧锁:“又一家?”
“上周是纺织厂,这周是机械厂……这样下去……”
“工人们当然不答应,”莉泽洛特继续说道,声音有些发颤,“他们聚集在工厂门口抗议。”
“可是厂主威胁说,如果谁再闹事,他就干脆关掉工厂,大家都别想活!”
“我父亲说,现在柏林每天都有工厂在倒闭或者裁员,可是面包、土豆的价格却一天比一天高!”
“我们家的面包店……这个月的租金都快付不起了。”
林沉默地听着。
工人的失业,小业主的破产,物价的飞涨……
这些在历史书上只是冰冷的数据和“经济崩溃”几个字。
但当他看到莉泽洛特——这个不久前还在森林里因为发现他而惊慌失措的单纯少女——脸上此刻为家庭生计而流露出的真切忧虑时,那些数据突然拥有了重量和温度,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原本的计划,是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先隐藏起来,利用自己对历史的先知,或许在柏林大学谋求一个安静的职位,小心翼翼地活下去,等待风暴过去,甚至是寻找那渺茫的、回到自己时代的机会。
他只是一个错位的旅客,一个意外的闯入者,活下去是第一要务。
但此刻,听着安娜和莉泽洛特的叙述,那个“先活下去”的念头,第一次显得如此苍白和自私。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变卖勋章的少校空洞的眼神,能听到失业工人们绝望的呐喊,能感受到像沃尔夫家这样普通家庭在时代浪潮下的挣扎。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观察历史的学者,他正站在历史的洪流中,冰冷的河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刺痛着他的皮肤。
一种混杂着同情、愤怒和无力感的情绪,在他体内悄然滋生。
窗外的柏林,在他眼中不再是书本上那个“魏玛共和国初期”的抽象概念,而是一个正在流血、哭泣、在寒冬中瑟瑟发抖的巨兽。
他推开面前的空杯,站起身。
“教授,安娜,莉泽洛特,”他声音有些低沉,“我想到外面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