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规律的撞击声在车厢内回荡,柏林城郊的景物在窗帘缝隙间飞速后退,最终被一片片田野和林地取代。
当确认没有异常情况后,车厢内的气氛才稍稍放松了些许。
威廉·皮克示意随行人员保持警戒,然后转向林、格特鲁德以及其他几位核心成员,他的脸色凝重,开始了这次行程的第一次正式简报。
“同志们,”皮克的声音不高,但足以让车厢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楚,“我们现在已经踏上了前往莫斯科的旅程。”
“这是一次光荣的使命,但也注定是一次充满艰难险阻的远征。”
他展开一张手绘的、略显粗糙的路线图,铺在众人中间的小桌上。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地图上。格特鲁德立刻拿出笔记本和钢笔,准备记录。
“我们选择的路线,是当前情况下,经过反复权衡后,相对最‘安全’的一条。”
皮克在“安全”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明显的讽刺意味。
“首先,我们将乘这列火车,向北抵达德国北部的港口城市——基尔。”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从柏林指向波罗的海沿岸的基尔港。
“在基尔,我们将换乘一艘事先安排好的货轮,穿越波罗的海。”
他的指尖在海域上移动,“目的地是爱沙尼亚的塔林,或者拉脱维亚的里加。”
“具体在哪一个港口登陆,这关乎我们出发时最新的海上情况和边境管控消息。”
这时,一直靠在车厢连接处、默默抽着烟斗的卡尔·拉狄克走了过来,他深陷的眼窝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接口道:“不要对这段海上旅程抱有幻想,同志们。”
“波罗的海并不平静,协约国的海军巡逻艇、还有那些新独立国家的海岸警卫队,甚至还有些打着各种名目的海盗,都在盯着这片海域。”
“走私、封锁、临检……都是家常便饭。”
他吐出一口烟雾,语气带着一种经历过风浪的平淡。
皮克点了点头,继续道:“成功登陆后,我们将从塔林或里加,换乘当地的火车,继续向东,前往我们的最终目的地——莫斯科。”
他的手指最终落在了地图上那个被特意圈出的红色标志上。
“那么,预计需要多长时间?”
一位负责安全工作的同志问道。
皮克和拉狄克交换了一个眼神。皮克深吸一口气,回答道:“预计时间,两到四周。”
“甚至……可能更久。”
车厢里响起一阵细微的吸气声。两到四周,这还只是预计,实际可能更长。
这意味着他们将在动荡和危险中度过漫长的一个多月。
“为什么需要这么久?”
格特鲁德忍不住轻声问道,手中的笔停顿下来。
这次是拉狄克回答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现实感:“为什么?”
“因为一场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整个东欧都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烂泥潭!”
“地图上的边界线每天都在变,今天是这个国的领土,明天可能就被那个国的军队或者不知名的土匪占据。”
“铁路时通时断,桥梁被炸毁,车站被不同的武装力量控制。”
他用烟斗敲了敲地图上爱沙尼亚、拉脱维亚以东那片广袤的区域。“这里,立陶宛、白俄罗斯……还有波兰人占据的地区,名义上可能有政府,但实际上到处都是混乱。”
“白军残部、民族主义游击队、绿林土匪、还有趁火打劫的散兵游勇……”
“他们可不管你是谁,只要有枪,有物资,就是他们眼中的肥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特别是几位年轻的同志,语气带着一丝警告:“像我们这样带着明确政治目的、试图穿越这片区域的队伍,更是他们重点‘关照’的对象。”
“协约国和那些敌视苏维埃政权的国家,巴不得我们在半路上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拉狄克冷笑一声,带着些许自嘲:“特别像我这种被好几个国家情报机构挂了号的人,正常渠道根本行不通。”
“我上次来德国,走的就是另一条‘路’。”
他指了指地图上那些标识着森林和沼泽的绿色区域,“利用走私网络,徒步穿越森林和沼泽地带,绕过边境检查站。”
“晚上靠着北极星辨别方向,白天躲开任何可能有人的地方。”
“喝沼泽里的水,吃随身携带的硬面包,还要时刻提防巡逻队和狼群。”
他轻描淡写的话语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与危险。
“相比之下,我们选择的这条海路转陆路的路线,虽然同样不安全,但至少避免了在原始地貌中的长途跋涉,也相对减少了一些不可控的自然风险。”
皮克总结道,试图给众人一些信心,“而且,我们也并非毫无准备。”
他示意一名助手拿出一个密封的公文包,打开后,里面是几沓不同样式、盖着各种印章的证件和文件。
“这是我们通过不同渠道,耗费了很大力气才搞到的。”
皮克拿起几份证件,“有德国的临时通行证,有伪装成瑞典木材贸易公司的商务人员证件,有拉脱维亚签发的过境许可……”
他又指了指另外几份做工明显粗糙一些的文件,“还有这些,是必要的‘补充’。”
“里加方面的一些朋友,帮我们‘完善’了一部分通关手续。”
所谓“完善”,众人心知肚明,就是伪造。
在当前的混乱局势下,真实的身份往往意味着危险,而一个经得起盘问的虚假身份,有时反而是护身符。
“这些证件只能帮助我们应付一些常规的、不那么严格的检查。”
皮克郑重地告诫道,“如果遇到专业的边境巡逻队或者敌对方的特务机关,很容易被识破。”
“所以,我们真正的安全保障,一是隐蔽和速度,二是……”
他看了一眼随行的安全负责人,“我们自己的警惕和在必要时,自卫的决心和能力。”
车厢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轮声依旧。
原本以为只是一次长途旅行的几位年轻同志,此刻才真切地感受到肩头担子的沉重和前路的莫测。
这不仅仅是一段地理上的旅程,更是一场在政治夹缝和军事险境中穿行的考验。
格特鲁德下意识地摸了摸笔记本光滑的封面,感受着指尖传来的凉意。
她看向身旁的林,他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在养神,又仿佛在思考。
他那平静的侧脸,在这种凝重的氛围中,莫名地给人一种安定的力量。
她知道,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既然已经踏上,便只能勇往直前。
她深吸一口气,在笔记本上工整地写下了两个字:“险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