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炉内的柴火发出持续的、令人安心的噼啪声,将跃动的光影投洒在书房厚重的橡木镶板上。
奥古斯特·沃尔夫教授坐在他对面那张磨损但舒适的皮制扶手椅里,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审慎而温和,像一位正在解读古老文献的学者。
空气中弥漫着陈年书卷、优质烟丝和淡淡咖啡渣混合的复杂气味,这是一个典型德国学者书房的氛围,严谨、深沉,带着经年累月积淀下来的智慧气息。
林·冯·俾斯麦坐在另一张高背椅上,身体依旧虚弱,但精神已经清醒。
他穿着教授借给他的一件略显宽大的亚麻衬衫和羊毛马甲,这身属于另一个时代的衣物让他感觉有些异样,却也巧妙地掩盖了他与这个世界的隔阂。
“冯·俾斯麦先生,” 教授开口,声音平稳,带着学术讨论特有的克制,“安娜和莉泽洛特发现您时的情况相当……特殊。”
“如果您感觉可以,能否告诉我,您遭遇了什么?”
“您的家人或许正在担忧您的下落。”
林早已预料到这个问题。
在苏醒后独处的几个小时里,他迅速构建了一个尽可能简单、难以查证且能引发一定程度同情的背景故事。
他垂下目光,视线落在自己交握的、依旧没什么血色的双手上,用一种刻意营造出的、带着虚弱与一丝茫然的语调开始叙述。
“感谢您和沃尔夫小姐的救命之恩,教授先生。”
他先诚挚地表达感谢,然后才进入正题,“关于我的来历……”
“恐怕我自己也有些混乱。”
他轻轻吸了口气,仿佛在回忆一件痛苦的事。
“我是一个孤儿。”
“据收养我的人说,我的母亲是中国人,在我很小时就去世了;父亲……”
“据说是一位德国人,但我从未见过他。”
他顿了顿,让这个信息沉淀一下,“我是在远东的教会孤儿院长大的,后来随着收养人辗转各地,学习语言和一些……零散的知识。”
“我甚至不确定‘俾斯麦’这个名字是否真的属于我,或许只是收养人随意给予的,又或许……”
他欲言又止,留下一个模糊的想象空间。
“我来到欧洲,来到德国,原本是想……”
““寻找一些关于身世的线索。”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恰到好处的迷茫与悲伤,“但在旅途中,我遭遇了抢劫。”
“混乱中,我受了伤,拼命逃跑……”
“最后失去意识的地方,就是那片森林。”
“其余的,我真的记不太清了。”
他抬起眼,眼神坦诚而带着一丝属于他这个“年纪”应有的无助,“我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文件,都在混乱中遗失了。”
奥古斯特教授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椅子的木质扶手。
他的目光没有离开过林的脸,似乎在评估他话语中的每一个细节。
孤儿、混血、身世不明、寻找根源……
这个故事本身并无特别出奇之处,战乱年代,比这更悲惨的遭遇也屡见不鲜。
然而,“俾斯麦”这个姓氏,像一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书房墙壁上悬挂的一幅大型欧洲地图,目光落在普鲁士崛起的历史轨迹上,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了书桌一角,那里摆放着一本他经常翻阅的、装帧精美的《俾斯麦回忆录》。
“冯·俾斯麦……”
教授轻声重复着这个姓氏,仿佛在品味其厚重的历史分量,“一个承载着太多历史的姓氏。”
“它象征着铁与血,象征着普鲁士的崛起和德意志的统一。”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林那张年轻且带有东方特征的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您知道,这个姓氏在德国意味着什么吗?”
林点了点头,表情适当流露出一些不安和沉重。
“我知道一些。正因如此,我才更不确定……我是否真的与那位伟人有关联。”
“这或许只是一个过于沉重的巧合。”
“巧合……”
教授若有所思地靠回椅背,指尖相对,“历史中确实充满了巧合。”
“但有时候,看似偶然的相遇,背后或许隐藏着命运的丝线。”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观察林的反应。
“俾斯麦宰相的家族,血脉并非那么……广袤。”
“但并非没有旁支,也并非没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过往。”
教授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带着学者式的考据癖好,“宰相本人以其强硬的作风和复杂的政治手腕闻名,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更早的家族历史,也并非全无谜团。”
“有记载,也有些不那么确切的传闻,关于家族成员在海外经商的经历,或者一些……不便公开的关系。”
他没有把话说得很明确,但这种模糊的暗示反而更具说服力。
一个显赫的家族,在数十年的历史中,有一两个流落在外的、带有异国血统的后代,在逻辑上并非完全不可能。
尤其在那个殖民扩张和远洋贸易日益频繁的时代。
“您的外貌,您的姓氏,以及您出现在德国,试图寻找根源的行为……”
教授缓缓说道,目光锐利却又带着一丝奇特的同情,“这一切,如果串联起来,虽然惊人,但并非完全不合情理。”
“当然,”他话锋一转,恢复了学者的严谨,“这仅仅是一种基于有限信息的推测,一种历史可能性的探讨。”
林适时地表现出适当的震惊和一丝不知所措,他微微睁大眼睛,嘴唇翕动,却没有立刻说话,仿佛被这个可能性冲击到了。
教授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语气缓和下来:“当然,冯·俾斯麦先生,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联想。”
“在缺乏确凿证据的情况下,我们无法下定论。当前最紧要的,是您的身体。”
他指了指林受伤的肩膀,“您需要静养。”
“在您康复之前,这里可以作为您暂时的栖身之所。”
“至于身份的问题……”
他沉吟片刻,“在这个特殊的时期,或许不必急于一时。”
“现在的柏林,秩序尚未完全恢复,一个清晰的身份有时反而不如一个模糊的背景来得安全。”
林的内心稍稍松了口气。
教授显然接受了他的故事,甚至主动为他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带有传奇色彩的背景解释,这远比他预期的要好。
这位历史学家的联想,无意中为他提供了一个绝佳的身份掩护。
“非常感谢您,教授先生。”
林的声音带着真诚的感激,“您的仁慈和理解,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教授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疲惫但宽厚的笑容:“不必言谢,孩子。”
“在这样一个时代,互相扶持是应该的。”
“你先安心养伤,其他的事情,我们可以慢慢来。”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被轻轻敲响,安娜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两杯热气腾腾的代用咖啡和一些黑面包。
“父亲,林先生,该用些点心了。”
她轻声说道,目光在林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关切,然后礼貌地退了出去。
奥古斯特教授端起咖啡杯,若有所思地啜饮了一口。
书房内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壁炉的火焰仍在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