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初的柏林,寒冬用它最严酷的笔触勾勒出城市的轮廓。
清晨七时许,天色依旧是一片沉郁的铅灰,唯有东方地平线上透出一线微弱的鱼肚白。
凛冽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吸入肺中都带着针扎般的寒意。
菩提树下大街两旁那些巴洛克风格的宏伟建筑上,积雪尚未完全消融,在檐口和雕塑上留下斑驳的白色痕迹,犹如一幅未完成的水墨画。
光秃秃的椴树枝桠上凝结着雾凇,在偶尔掠过的寒风中发出细微的脆响。
林·冯·俾斯麦站在沃尔夫宅邸带有新古典主义浮雕的门廊下,厚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紧闭,隔绝了屋内的暖意。
他踩了踩有些冻僵的双脚,皮靴在结霜的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穿着奥古斯特教授年轻时的一套深灰色羊毛礼服,虽然肘部因年代久远而略显磨损,但厚实的羊毛质地提供了可靠的保暖,精心修改后的剪裁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挺拔的身形。
他将戴着羊皮手套的双手凑到唇边,呵出一团白雾,目光投向被晨曦逐渐染亮的街道。
“抱歉让你久等了!”
安娜清脆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厅内传来。
林转身,恰好看见安娜推开沉重的大门。
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厚呢长裙,裙摆长至脚踝,领口和袖口镶嵌着柔软的白色貂皮,外罩一件同色系的羊毛斗篷,兜帽边缘同样缀着一圈洁白的皮毛。
她的金色长发被精心地编成发髻,束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因寒冷而微红的耳侧,更添几分生动。
她怀中抱着几本厚重的书籍,最上面是一本皮质封面、边角已经磨损的《近代哲学史》。
“你今天看起来很精神。”
林微笑着上前,自然地接过她手中大部分的书籍。在交接的瞬间,他戴着手套的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书皮上凹凸的烫金文字,感受到一种知识与寒冷的奇特触感。
安娜的脸颊泛着被寒气激起的红晕,她调整了一下羊毛手套的位置,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期待:“今天是施密特博士的‘近代思想史’第一讲。”
“据说他总会在开学第一课上抛出这个学期最核心、最引人深思的命题。”
她顿了顿,湛蓝的眼睛望向林,补充道,“而且,这是你第一次正式走进柏林大学的课堂,意义非凡。”
他们并肩走下台阶,靴底踩在压实的新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融入了清晨稀疏却匆忙的人流。
菩提树下大街正在严寒中缓慢苏醒。
街角,卖炭的小贩正从马车上卸下黑色的煤块;报童裹着破旧的围巾,用冻得发僵的声音叫卖着最新的《红旗报》和《柏林日报》,呼出的白气在空中久久不散。
有轨电车沿着轨道艰难行驶,叮当作响的铃声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学生们大多裹紧大衣,低着头匆匆赶路,几位年长的教授拄着精致的手杖,迈着沉稳而谨慎的步伐,小心避开路面那些不易察觉的冰凌。
“看那边,”安娜轻声说,用被书籍占满的手肘微微指了指路边一个挂着《红旗报》木牌的报摊,摊主正用力跺着脚驱寒,“卢森堡女士前天又发表了一篇长文,引起了不小的讨论。”
林的目光扫过报纸头版,那里用醒目的哥特体印着《为了无产阶级的下一代》。
他注意到几个戴着陈旧工人帽、衣着单薄的年轻学生正围在报摊前,情绪激动地讨论着,其中一人挥舞着手臂,激烈的动作似乎能驱散一些周围的寒意。
他们穿过宏伟的、带有铸铁大门和石雕的大学入口,走进铺着不规则鹅卵石的宽阔内庭。
古老的建筑墙体上,枯萎的常春藤藤蔓如同蛛网般附着其上,在寒风中微微颤抖。
晨曦的光芒终于挣脱了云层的束缚,透过高耸的彩色玻璃窗,在历经数个世纪踩踏而变得光滑温润的石阶上投下斑斓却冰冷的光影。
“这边走,主楼梯这边暖和一些。”
安娜熟门熟路地引领着林穿过带有拱顶的回廊,廊柱上雕刻的古人像仿佛也在默默注视着这些在严寒中求知的年轻学子,“大讲堂在主楼的二层,那里的壁炉应该已经生火了。”
沿着厚重的橡木楼梯向上,他们能听到从各个教室里隐约传来的交谈声、咳嗽声,以及教授们清晰的讲课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气味:旧书卷的霉味、粉笔灰的涩味、地板蜡的微香,还混杂着从潮湿羊毛大衣上蒸发出的水汽味,以及远处飘来的、若有若无的咖啡香气——这是大学里冬日特有的气息。
大讲堂是一间恢弘的扇形厅堂,高高的穹顶上装饰着剥落褪色的壁画。
深色的木质座椅呈阶梯状排列,虽然室内比外面暖和许多,但学生们大多依旧裹着外套。
讲堂几乎已经坐满了人,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短暂汇聚。
安娜带着林在靠后、靠近一个正在散发着微弱热量的铸铁暖气片的位置坐下。
林敏锐地注意到讲堂里的学生明显分为几个群体:前排坐着许多衣着考究、面色红润的年轻男子,他们的大衣质地精良;
左侧聚集着一些穿着朴素、甚至有些破旧的学生,神情更为严肃;
右侧则零星坐着少数几个女学生,她们大多像安娜一样,坐姿端正,神情专注。
不久,讲堂厚重的橡木门被推开,施密特博士走了进来,带进一股寒气。
他脱下带有雪迹的厚重大衣,露出里面的西装马甲,走上讲台,将一个旧的皮质公文包放在铺着绿色厚绒布的讲桌上。
他搓了搓手,才开始讲话。
“诸位,”他的声音清晰而富有穿透力,打破了讲堂里的嗡嗡低语,“在这个冰封雪覆却又暗流涌动的时代,我们新学期的第一课,要探讨的依旧是那个永恒而迫切的命题:什么是启蒙?”
他拿起一支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这个词,粉笔与冰冷黑板摩擦发出格外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康德说,启蒙就是人类摆脱自己强加的不成熟状态……”
施密特博士开始了他的讲授,声音在空旷寒冷的讲堂里回荡。
林专注地听着,同时细致地观察着周围的反应。
当施密特博士深入探讨到“理性的界限与勇气”时,一个坐在左侧、留着浓密黑发、穿着磨旧外套的年轻男子突然举手,动作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
“施密特博士,请原谅我打断您。”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微提高,在安静的讲堂里显得尤为突出,“在当前的形势下——我是说,当无数工人在严寒的街头为了一块面包、一份工作而挣扎抗争时,我们是否应该重新思考康德对理性的定义?”
“这种书斋里纯粹的、抽象的理性讨论,是否显得过于……过于奢侈了?”
讲堂里立刻响起一阵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如同水面投入一颗石子。
施密特博士推了推他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嘴角却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微笑。
“很有意思的质疑,霍夫曼先生。”
“那么,依你之见,在这样一个时代,我们应该如何理解启蒙的真谛?”
那个叫霍夫曼的学生霍地站起身来,身体因为情绪的投入而微微前倾:“我认为,真正的启蒙不是书斋里的思辨游戏,而是让被压迫者认识到自己的力量!是唤醒!”
“是马克思说的‘改造世界’,而不仅仅是‘解释世界’!”
激烈的讨论随即被引爆,不同位置的学生开始加入争论。
安娜紧张地攥紧了手中的钢笔,笔尖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快速移动,记录着交锋的要点。
她悄悄向林侧过头,压低声音说:“每次霍夫曼发言都会引发这样的争论,他父亲是基尔的船厂工人。”
当争论稍歇,只剩下零星的辩驳时,施密特博士的目光忽然越过众人,精准地投向他们这个角落。
“我们这里似乎出现了新面孔,”教授温和地说,声音里带着鼓励,“这位先生,看您听得十分专注,您对我们刚才的讨论有什么看法吗?”
全场的目光,带着好奇、审视、期待,瞬间聚焦在林身上。
安娜紧张地看着他,手中的笔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林从容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因久坐而微皱的上衣下摆。
“施密特博士,诸位同学,”他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在安静的讲堂里稳稳地传开,“我认为,启蒙不仅是个体的觉醒,知识的获取,更是一个阶级的集体觉醒,是认清自身处境与历史使命的过程。”
“真正的理性,不仅在于认识世界,更在于找到一条切实改变现实的道路。”
他停顿了一下,感受到全场那种几乎凝滞的专注,继续道:“就当前深陷泥潭的德国而言,我们需要运用这种理性,分清什么是主要矛盾,什么是次要矛盾。”
“只有准确地抓住主要矛盾,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避免在纷繁复杂的表象中迷失。”
讲堂里先是陷入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暖气管道中水流的声音,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为激烈的讨论声浪。
施密特博士若有所思地看着林,拿起钢笔,在摊开的羊皮纸点名册上仔细地做了一个记号。
下课的钟声终于敲响,悠远而清越,但许多学生并没有立即离开。
几个学生,以霍夫曼为首,迅速围拢过来。
霍夫曼第一个向林伸出手,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我是恩斯特·霍夫曼,哲学系三年级。”
“你刚才提到的‘主要矛盾’,这个说法非常有意思,能不能请您详细阐述一下?”
林握住他的手,语气平和而沉稳:“以当前德国为例,表面上,我们面临的最尖锐矛盾是民族矛盾——即与协约国,特别是与法国的矛盾。”
“但在我看来,实际上,更深层次、更具决定性的,是国内日益激化的阶级矛盾。”
“如果我们只将目光聚焦于民族矛盾,就很容易被民族主义的情绪所裹挟,从而忽略甚至掩盖国内日益严重的社会不公和剥削。”
这时,一个戴着厚厚眼镜、梳着整齐发辫的娇小女生挤了过来,她的鼻尖冻得微红:“我是数学系的格特鲁德·诺依曼。”
“冯·俾斯麦先生,您说我们要抓住主要矛盾,这听起来很有道理。”
“但在现实中,各种矛盾——民族、阶级、性别、地域——如此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我们该如何像解数学题一样,准确地将其区分开来呢?”
林微微颔首,表示赞许:“很好的问题,诺依曼小姐。”
“正如解一道复杂的数学题需要找到关键变量和核心等式,分析社会矛盾也需要运用科学的方法,找到那个在所有矛盾中起主导和决定性作用的矛盾。”
“这个主要矛盾的存在和发展,规定或影响着其他次要矛盾的存在和发展。”
“在当下的德国,根据我的分析,这个主要矛盾就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即劳动与资本之间的根本性矛盾。”
霍夫曼迫不及待地追问,身体前倾,眼中闪着光:“那按照您的分析,我们这些认识到这一点的人,现在具体应该做些什么?光是认清矛盾就够了吗?”
“首先要正确认识矛盾的性质,”林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既清晰又不过于激进,“这是制定正确策略的前提。”
“然后,我们需要根据具体的情况,探索解决矛盾的路径。”
“比如,在策略上,我们既要坚定地认识到工人是我们的主力军,也要考虑到广大农民和进步知识分子的态度与作用,争取一切可能的力量。”
“社会的变革、进步的事业,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它需要积累、准备和正确的策略……”
安娜站在林的身侧稍后的位置,专注地聆听着这些对她而言既新颖又深刻的讨论。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好奇与思索,时而因理解而微微点头,时而因困惑而轻轻蹙起秀气的眉毛,显然在努力地跟上这些跳跃的思想火花。
当林谈到要“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建立最广泛的阵线”时,她若有所思,迅速在笔记本的空白处记下了这句话,并在下面划了一道线。
离开依旧喧闹的讲堂时,冰冷的空气再次扑面而来。
安娜轻声对林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你们的讨论真有意思,比我预想的还要激烈。”
“霍夫曼平时总是非常激进,言辞尖锐,今天居然能这么认真地听你分析,还主动提问。”
林望着庭院中裹紧大衣、来去匆匆的人群,他们的身影在冬日的寒风中显得既渺小又坚定,缓缓说道:“每个人都在寻找答案,寻找国家的出路,寻找个人的位置,只是大家所处的角度不同,选择的路径也因此各异。”
在返回沃尔夫家的路上,积雪在脚下发出规律的嘎吱声。
安娜似乎仍沉浸在课堂的讨论中,她不时提出一些问题,声音带着真诚的、未被世俗偏见沾染的困惑:“林,你多次提到要区分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这个框架很启发我。”
“那么,像女性争取选举权、争取平等受教育权这样的问题,在你所说的这些复杂矛盾中,究竟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呢?”
林放慢脚步,转过脸,认真地回答,呵出的白气模糊了他瞬间严肃的表情:“女性解放的问题至关重要,但它不能脱离整体的社会结构孤立地看待。”
“在当前的德国,女性受压迫的根源,与整个私有制和阶级压迫的体系是紧密相连、无法分割的。”
“只有当整个社会制度发生根本性的变革,女性才能真正获得彻底的解放。”
“但这绝不意味着我们要消极地等待革命成功后才去争取女性权利;恰恰相反,我们应该在推动社会整体变革的斗争中,自觉地把女性解放作为无产阶级解放事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来推进,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安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又问,眼神清澈而直接:“那你觉得,像我这样的女性——一个教授的女儿,生活在相对优渥的环境里,在现在这样复杂的社会变革中,究竟能够做些什么?”
“我的位置在哪里?”
“首先是要觉醒,”林温和地看着她,目光中带着鼓励,“像你现在这样,开始跳出固有的生活圈子,主动去思考这些社会根本性问题,质疑现有的秩序,这就是非常宝贵、非常重要的一步。”
“你可以通过持续的学习、阅读和与人交流,不断提升自己的思想认识水平;你也可以用你的方式,去影响你身边那些同样处于迷茫中的人,尤其是女性。”
“改变,往往就是从我们每个人的内心觉醒开始的。”
当他们再次走到那扇熟悉的、带有铸铁雕花的宅邸大门前时,安娜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语气带着一丝犹豫和试探:“对了,我听说…明天晚上,霍夫曼他们那群人会在大学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馆里有个聚会,讨论时局。”
“你……你会去吗?”
“也许吧。”
林给了一个模棱两可却留有余地的回答,他抬头望了望沃尔夫家窗户里透出的、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温暖的灯光。
“重要的是保持独立的思考和判断,而不是急于参加哪一个具体的聚会或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