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安娜的告别,是在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与暗流涌动的氛围中完成的。
在临时总部那间充斥着油墨和纸张气味的办公室里,安娜换上了一身利落的衣裙,眼圈有着淡淡的、用冷水也无法完全驱散的痕迹,但她努力挺直着背脊,脸上带着故作轻松的笑容。
“路上小心,”她将一个小小的、用干净手帕包裹好的东西塞进林的手里,触手坚硬,似乎是几块方糖,“听说那边食物供应很紧张,这个……留着应急。”
她的声音有些发紧,目光飞快地扫过他的脸,又迅速垂下,“可别真的生活不能自理了。”
林握紧了手心里那带着她体温的小包裹,点了点头。
“我知道。”
“你也是,照顾好自己,还有……奥古斯特教授。”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们保持联系。”
没有拥抱,没有更多煽情的言语。
但在那短暂的视线交汇中,某种无需言说的默契与牵挂已然传递。
安娜用力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开了办公室,没有回头,仿佛怕多停留一秒,那强装的镇定就会崩塌。
处理完最后的公务,与威廉·皮克等人确认了集合时间和地点后,林看了一眼怀表,时间尚早。
他需要去接格特鲁德。
格特鲁德住在柏林一个不那么起眼的旧城区,一条安静的石板路尽头。
那是一栋有些年头的三层公寓楼,外墙的灰泥有些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
根据一些有限的信息,林知道格特鲁德是由一位祖母抚养长大的,老人几年前去世后,给她留下了微薄的积蓄和这套位于顶楼的老公寓。
林踏上吱呀作响的木制楼梯,空气中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灰尘、炖煮食物和木头腐朽的气味。
来到顶楼,他站在一扇漆色暗淡、门牌号都有些模糊的深色木门前。
他整理了一下因匆忙赶路而略显凌乱的衣领,抬手,用指节在门上敲了敲。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门内没有任何回应。
林微微蹙眉,再次抬手,加重了力道敲击。
“咚!咚!咚!”
这一次,门内传来一阵隐约的、慌乱的窸窣声,像是什么东西被碰倒了,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带着睡意的惊呼,似乎是格特鲁德的声音。
林停下动作,耐心等待着。
几秒钟后,门内传来急促的、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啪嗒声,由远及近。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轻响,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从里面猛地拉开了一条缝隙。
门后出现的,是格特鲁德·诺依曼。
但她此刻的模样,是林从未见过的。
她显然刚从睡梦中被惊醒,一头深褐色的长发失去了平日的一丝不苟,乱蓬蓬地披散在肩头,甚至有几缕不听话地翘了起来。
她那张清秀的脸上还带着熟睡后的红晕,眼神迷蒙,充满了未散尽的睡意和被打扰的茫然。
她身上只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但依旧干净的浅色棉布睡裙,款式朴素,裙摆刚到膝盖,露出纤细的小腿和赤裸的双足。
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穿着有何不妥,只是透过门缝,努力睁大眼睛,辨认着门外逆光站着的黑影。
当她的目光终于聚焦,看清来人是林·冯·俾斯麦时,她整个人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瞬间僵住了。
迷蒙的睡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她的眼睛猛地瞪大,嘴巴微微张开,仿佛能塞进一个鸡蛋。
“林……林同志?!”
她的声音因为惊骇而变了调,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下一秒,如同慢镜头回放,她的视线从林那张没什么表情但显然带着询问意味的脸,缓缓下移,落在了自己身上——那件单薄的、几乎能勾勒出身体轮廓的睡裙,以及裸露在冰冷空气中的手臂和小腿。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声从她喉咙里溢出。
格特鲁德的脸颊,在一秒钟内,从睡醒的红晕变成了爆红,仿佛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部。
她像是被滚烫的开水泼到,猛地向后跳开一步,双手下意识地交叉抱在胸前,试图遮挡那根本不存在的暴露,但薄薄的睡裙根本无法提供任何心理上的安全感。
“对、对不起!”
“我……我不知道……我忘了……今天是……”
她语无伦次,声音颤抖得厉害,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羞愤和慌乱。
她完全忘记了今天是要出发去莫斯科的日子!
昨晚整理资料到深夜,加上内心的紧张与期待,她竟睡过了头,还以这样一副……不成体统的模样出现在林同志面前!
她不敢再看林一眼,猛地转过身,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慌不择路地朝着屋内跑去,纤细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厅的阴影里,只留下一连串更加慌乱的、光脚踩在地板上的啪嗒声,以及带着哭腔的、远远传来的解释:
“我……我马上去整理行李!”
“很快!”
“请您……请您稍等一下!”
“砰!”
似乎是撞到了什么家具的声音,伴随着一声压抑的痛呼,但脚步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快了。
那扇被拉开的门,此刻就那样尴尬地敞开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林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门厅,里面传来翻箱倒柜、手忙脚乱的声响。
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那惯常的冷静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抬手,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最终,还是迈步走进了这间他从未踏足过的、属于格特鲁德·诺依曼的私人空间。
公寓很小,但收拾得异常整洁。
老旧的家具擦得一尘不染,窗台上摆放着几盆绿意盎然的普通植物。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属于书籍和女孩子房间特有的、干净而温暖的气息。
客厅的沙发上随意搭着一条薄毯,旁边的小桌上还放着一本翻到一半的书和一副……她之前戴的那副笨重的老眼镜。
林的目光扫过这一切,最终落在那扇紧闭的、显然是她卧室的房门上,里面依旧传来急促的动静。
他能想象出她此刻在里面是如何的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站在略显拥挤的客厅里,等待着。
窗外,柏林旧城区的屋顶在晨光中勾勒出参差的剪影,新的一天,和一段漫长的旅程,就在这间弥漫着慌乱与淡淡馨香的老宅里,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