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围歼战的硝烟散尽,留下的是一个权力悄然易手的首都。
德共的力量,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无声地浸润了柏林的每一寸肌理。
市政厅、电报局、重要的交通枢纽……权力象征的场所逐一更换了旗帜和守卫。
然而,位于本德勒大街的国防部大楼,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近乎诡异的平静。
它没有被冲击,没有被查封。
胜利者们表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宽容——国防部被允许继续存在,军官和文职人员们依然可以每日进出那栋宏伟而森严的砂岩建筑,进行他们所谓的“档案整理”、“工作交接”和“维持基本运转”。
但这平静,不过是覆盖在深渊之上的一层薄冰。
大楼入口处,以及每一层走廊的关键位置,站立的不再是熟悉的、戴着尖顶盔或m1916钢盔的哨兵,而是身着工人服装、外罩弹药带、臂缠红色袖标的赤卫队队员。
他们手持着缴获来的毛瑟步枪,眼神警惕而陌生,与周围普鲁士军事传统的华丽装饰——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墙壁上悬挂的历代名将肖像、代表帝国荣耀的鹰徽——形成了尖锐刺目的对比。
军官们穿过这些目光的检视,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无形的针毡之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如同柏林冬季特有的浓雾,沉甸甸地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昔日回荡着铿锵命令和皮靴踏步声的走廊,如今只剩下压抑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低不可闻的交谈。
办公室的门大多紧闭着,仿佛试图隔绝外部的现实。
偶尔有门打开,传出打字机单调的咔嗒声,或是军官们压低嗓音的、充满不确定性的讨论,内容无非是未来的去向、家人的安危,以及对那些“红色哨兵”一举一动的揣测。
海因茨·威廉·古德里安上尉,时任国防部陆军局运输司参谋军官,便是这巨大囚笼中的一员。
他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军装笔挺,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维持着普鲁士军官应有的外在尊严。
他的办公桌上,摊开着各种文件、报表和地图——关于铁路运力调度、燃油储备统计、损坏车辆维修情况的汇总。
这些在战时关乎军队命脉的数据,此刻却显得如此苍白和不合时宜,仿佛在嘲弄着它们的整理者。
他坐在硬木椅子上,腰背习惯性地挺直,目光落在面前一份关于东部边境地区马车运输能力的评估报告上,但字符似乎失去了意义。
他的思绪,早已飘向了别处。
这间办公室,这栋大楼,曾经是他实现军事理想的圣殿之一。
在这里,他与其他志同道合的年轻军官们,如奥斯瓦尔德·冯·奥布利希特等人,热烈地讨论过未来的战争形态,撰写了无数关于摩托化部队运用、协同作战的备忘录和条令草案。
他们像一群先知,在旧军队的躯壳内,描绘着由钢铁、汽油和无线电构成的未来图景。
他曾在脑海中无数次推演,如何将分散的机械化部队集中起来,形成无坚不摧的钢铁洪流,如何用无线电指挥它们进行纵深突击,撕碎敌人的防线……
那时,尽管传统势力重重,尽管资源匮乏,但希望尚存。
他们相信,凭借才华、热情和坚持,总能推动这架庞大的军事机器,哪怕只是一寸一寸地,转向正确的方向。
而现在……
古德里安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
院子里,几个赤卫队队员正围着一辆刚刚征用来的民用卡车,好奇地研究着引擎盖下的结构。
他们的动作生疏而粗鲁,与这精密复杂的机械格格不入。
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为之奋斗、为之倾注心血的一切——那支他梦想中能够横扫欧洲大陆的、高度机械化的现代军队——似乎在一夜之间,随着帝国的崩溃和《凡尔赛条约》的枷锁,化为了泡影。
条约像一柄冷酷的手术刀,不仅阉割了军队的规模,更斩断了德国发展装甲力量、空军等现代化兵种的任何可能性。
他的才能,他的远见,他所有关于闪电战的构想,在这个被束缚、被监视、前途未卜的国防部里,还有什么意义?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精心设计了宏伟蓝图的建筑师,却发现自己的工地已经被查封,所有的建材都被没收,甚至连他本人都被软禁在了这片废墟之上。
门外传来赤卫队队员换岗时简短的对话声,打断了他的沉思。
那声音年轻,带着某种他所不理解的信念,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的神经上。
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桌面那份关于马车运输的报告上。
马车!
在二十世纪的今天,他,海因茨·古德里安,竟然还要研究如何优化马车的运输效率!
一种混合着荒诞、愤怒和巨大失落感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栋宏伟的国防部大楼,此刻不再是权力的中枢,也不再是梦想的孵化器。
它变成了一座华丽的坟墓,埋葬着一个时代的军事荣耀,也囚禁着无数像他一样,内心充满不甘、迷茫,以及对未来感到绝望的军官的灵魂。
而窗外隐约传来的、柏林街头新的口号声,则像是对这座坟墓无情的奠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