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言那三个字——“下一个”，如同三颗被冰水浸透的玄铁珠子，一颗接一颗，清晰地、沉重地砸在擂台四周每一个人的心湖之上。激起的并非汹涌的波涛，而是一种冰冷刺骨、迅速蔓延开来的寒意，让原本因王猛败退而蠢蠢欲动的骚动，瞬间凝固、沉静下来。
擂台周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先前那些摩拳擦掌、自忖有几分本事、想要借此机会扬名立万的年轻武者们，此刻都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捆住了双脚，面色变幻不定，目光在擂台中央那青衫少年平静无波的脸庞，与台下那杆依旧孤零零躺在冰冷石面上、象征着惨败的黝黑长枪之间来回逡巡。王猛那电光火石间的溃败，如同一个鲜活而残酷的警示，清晰地映在每个人的脑海中。没人愿意，也没人有足够的自信，去成为第二个被如此轻描淡写、近乎羞辱般一招击败的“笑柄”。那需要付出的，不仅仅是失败的名声，更是对自身武道信念可能产生的、毁灭性的打击。
时间，在这片压抑的寂静中，仿佛被黏稠的胶质拖慢了脚步，一点一滴，缓慢地流逝。阳光似乎也变得失去了温度，只剩下刺目的白光，照耀着擂台上那道孤寂而挺拔的青衫身影，以及台下无数张神色复杂、犹豫不决的面孔。气氛，愈发凝重，如同不断加压的火山，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高台之上，慕容卓端坐在太师椅中，面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积郁的乌云。他微微侧首，冰冷的目光扫向身旁那早已按捺不住、周身散发着凌厉剑意的儿子。慕容铮感受到父亲的目光，嘴角那抹习惯性的、带着残忍意味的冷傲弧度愈发明显，他深吸一口气，体内内力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开始奔涌，缓缓从座位上站起身，紫金锦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
就在慕容铮胸腔鼓荡，那挑战的宣言即将冲破喉咙，响彻全场的电光火石之间——
“嗖！”
另一侧，一道身影，如同春日湖畔被微风拂起的柳絮，又像是山间清晨悄然升腾的薄雾，以一种极其灵动、飘逸、不带丝毫烟火气息的姿态，轻飘飘地掠上了擂台。落地时，悄无声息，点尘不惊。
来人是一名年约二十出头的青年，面容俊朗，眉目疏朗，身穿一袭质料上乘、纤尘不染的月白长衫，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古朴典雅的长剑。他气质温文，举止从容，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与这擂台之上弥漫的肃杀血腥之气，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了这片天地。
“姑苏林枫，见过木兄。”青年拱手，语气平和，既不显卑微，也不露骄狂，正是流云剑林的少主林枫。“冒昧上台，还请木兄不吝指教。”
李不言的目光落在林枫身上，平静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认可。他对林枫此人印象不算坏，虽然身负世家子弟难免的傲气，但行事还算光明磊落，并非慕容铮那般咄咄逼人、戾气深重之辈。
“林兄客气。”李不言微微颔首还礼，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动作自然流畅。
林枫不再多言客套。神色一肃，周身那温文的气质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属于剑客的专注与锐利。“呛啷”一声清越剑鸣，他已然拔剑出鞘！
剑身如一泓被秋水洗练过的寒泉，光华内敛却又流转不息，在日光下荡漾开一圈圈清冷的光晕，剑刃薄如蝉翼，隐隐有寒气散发，显然是一柄千锤百炼、吹毛断发的宝剑！
他手腕轻轻一抖，内力灌注之下，那秋水般的剑尖瞬间高频颤动起来，化作数十点、上百点虚实难辨、缥缈不定的冰冷寒星！如同天边流云，聚散无常，无迹可寻，却又带着森森然的剑气，从各个诡异的角度，向李不言周身上下笼罩而来！剑风嗤嗤作响，割裂空气！
正是林家享誉江湖的绝学——“流云剑法”！以招式精妙、变幻莫测、令人防不胜防而着称！
台下众人顿时屏住了呼吸，瞪大了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流云剑林乃是江南武林名门，声威赫赫，林枫作为这一代最杰出的少主，其实力绝非刚才那个徒有蛮力的王猛可比。这一战，才是真正检验这个横空出世的“木子玉”，其惊人实力含金量的试金石！
面对这如同流云罩体、寒星扑面而来的精妙剑法，李不言的脸上，依旧看不到丝毫的紧张与波澜。他甚至没有急于去触碰腰间的“不语”刀柄。
他的脚下，开始动了。
步伐变幻，如同穿花蝴蝶，又像是踏着某种古老而玄妙的八卦方位。身形在那密集如雨、虚实交错的点点剑影之中，以一种近乎舞蹈般的优雅与从容，精准无比地穿梭、闪避、挪移！林枫的剑法不可谓不快，不可谓不妙，剑尖每每看似就要触及他的衣衫，却总是在最后那毫厘之差，被他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和速度，轻描淡写地避开！那青衫的衣角，在凌厉的剑风中微微拂动，却始终未被剑锋沾染分毫！
“好身法！”
“妙啊！这步法简直神了！”
“流云剑法竟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
台下，终于有人按捺不住内心的震撼，失声喝彩起来。林枫的剑法已然堪称上乘，精妙绝伦，而这木子玉展现出的身法，更是神乎其技，仿佛早已算准了对方每一剑的轨迹与落点！
林枫久攻不下，剑招虽如行云流水，却始终无法建立起有效的威胁，心中不由得微微泛起一丝急躁。他身为林家少主，背负着家族声誉，若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连让对方拔刀都做不到，颜面何存？
念及于此，他剑法陡然一变！
原本缥缈不定、如同云雾般难以捉摸的剑势，瞬间收敛、凝聚！所有的虚招、幻影尽数消失，只剩下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沉重的一剑——直刺！
这一剑，摒弃了所有花哨，将全身的精气神与磅礴内力，尽数凝聚于那一点寒芒之上！剑风不再嗤嗤作响，而是化作一道沉闷的、如同山岳倾轧般的呼啸！剑尖所向，直取李不言中宫要害！正是流云剑法中化繁为简、返璞归真的杀招之一——“云定风清”！旨在以绝对的力量和速度，一力降十会，破开一切虚妄与巧技！
李不言的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清晰的赞赏之色。这林枫，确实并非徒有虚名之辈，能在这等年纪，将剑法练至由巧入拙、举重若轻的境界，已属难得。
也就在林枫这石破天惊的一剑，即将及体的刹那——
李不言的手，终于动了。
“铿——！”
“不语”刀再次出鞘！
然而，这一次的刀鸣，与之前那清越如凤唳的声音截然不同！它变得更加低沉，更加浑厚，仿佛沉睡的巨龙发出的第一声低吼，带着一种古老而磅礴的力量感！
刀光也不再是之前那迅疾如黑色闪电、一击即收的形态。而是划出了一道圆满、凝练、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的完美弧线！那黑色的刀光，如同从九天垂落的匹练，又像是夜色中舒展开来的巨大蝠翼，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既绵长无尽又霸道内敛的奇异力道，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迎向了林枫那凝聚了全身功力、疾刺而来的剑尖！
“叮——！！！”
刀尖与剑尖，在万千道目光的注视下，于空中毫无花巧地、悍然对撞！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清脆、更加悠长、也更加震撼人心的金铁交鸣之声，如同实质的音波，猛地炸开！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的无形劲气，以刀剑相交的那一点为中心，轰然向四周扩散开来！吹得擂台之上灰尘扬起，吹得两人月白长衫与青色布衣的衣袂疯狂向后飘飞，猎猎作响！
林枫只觉得一股极其古怪的力道，如同长江大河般绵绵不绝，又如同深海漩涡般带着诡异的旋转，沿着剑身瞬间传递过来！他感觉自己那凝聚了八成功力、自信足以开碑裂石的一剑，仿佛是刺入了一片深不见底、又充满了无形韧劲的泥沼之中！所有的力量，都在接触的瞬间被巧妙地引导、分散、化解！
紧接着，那力道猛然爆发！
“噔噔噔！”
林枫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觉得手臂酸麻剧痛，胸口如同被重锤击中，气血疯狂翻涌，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来！他身不由己地、狼狈不堪地连续向后倒退了三步，每一步都在坚硬的花岗岩擂台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方才勉强稳住那几乎要散架的身形！
他猛地抬头，脸上已是一片煞白，望向李不言的目光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他这凝聚了毕生所学、自信满满的一剑，竟然……竟然被对方如此轻易地、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式，正面击溃？！甚至连逼对方后退一步都未能做到！
李不言持刀而立，黝黑的刀身斜指地面，气息平稳悠长，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对撞，对他而言不过是随手拂去了肩头的落叶。他看着脸色苍白的林枫，平静开口：“林兄，承让。”
林枫怔怔地看着李不言，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持剑右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挫败，有对那神鬼莫测刀法的深深佩服，也有一丝属于年轻天才的、难以完全释怀的不甘。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胸腔内翻腾的气血，以及那涌上心头的苦涩。
最终，他手腕一翻，“唰”地一声，将长剑干脆利落地归入鞘中。然后，他对着李不言，郑重地抱拳，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清晰地说道：“木兄刀法通玄，已臻化境，林枫……输得心服口服！今日受教，感激不尽！”
说完，他不再停留，深深看了李不言一眼，仿佛要将这个对手的模样刻入心底，随即转身，身形略显落寞，却依旧保持着世家子弟的风度，飘然跃下擂台，回到了林家阵营之中。
又是一招！
虽然不像对阵王猛那般近乎戏耍般的轻描淡写，过程也多了几分精彩的攻防转换，但所有明眼人都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李不言，依旧未尽全力！他甚至可能只用了五六分力道！姑苏流云剑林的少主，年轻一代中公认的翘楚人物，竟然也接不住他这看似平淡无奇、实则蕴含至理的一刀！
台下，那原本被强行压抑的寂静，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般，轰然炸裂！彻底沸腾了！
“我的天！连林枫也败了！”
“还是一刀！本质上还是一刀定胜负！”
“这木子玉……他还是人吗？！”
“流云剑法啊！竟然被一刀破得干干净净！”
“怪物！绝对是怪物！”
“看来……看来真的只有慕容铮、白无瑕那些最顶尖的几个人，才有资格与他一战了！”
惊呼声、尖叫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天剑峰顶！所有的目光，都带着无比的狂热、敬畏、恐惧，死死地聚焦在擂台中央，那个仿佛自带漩涡、吸引着一切注意力的青衫少年身上！
慕容铮脸上那原本只是凝重的神色，此刻已然变得阴沉如水，仿佛能拧出墨汁来。他缓缓坐回椅子上，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用力蜷缩，指甲几乎要掐进坚硬的木质之中，发出细微的“咯咯”声，显示出他内心极不平静的波澜。白无瑕手中那一直摇动的玉扇，此刻也彻底停了下来，他轻轻用扇骨抵着下颌，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兴趣盎然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仿佛在欣赏一件绝世瑰宝，又像是在评估一件足以搅动风云的利器。观礼台上，玄真子长老抚着雪白的长须，脸上的笑容愈发欣慰，低声叹道：“由巧入拙，由动入静，寓霸道于绵长……后生可畏，当真后生可畏啊……此子对刀道的理解，已远超其年龄境界矣……”
李不言再次成为了这方天地唯一的、无可争议的焦点。
他依旧平静地站在擂台中央，如同激流中岿然不动的礁石。他的目光，开始缓缓扫过台下，掠过那些依旧沉浸在震惊中的普通武者，掠过神色复杂的各方势力，最终，精准地投向了那些真正有资格、有实力作为他对手的、寥寥数人所在的方向。
经过与林枫这颇具分量的一战，他对自己如今的实力定位，有了更加清晰、更加深刻的认知。寻常意义上的年轻高手，所谓的世家精英、门派翘楚，已然非他一合之将。他的刀，需要更强大的对手来磨砺，他的路，需要更艰难的挑战来开拓。
他的目光，在扫视一圈后，最终，如同两柄无形的、冰冷的利剑，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牢牢地、毫不避讳地，定格在了慕容家阵营前方，那个身穿紫金锦袍、面色阴沉如水的慕容铮身上！
四目，在空中骤然相对！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但就在这目光交汇的瞬间，擂台周围的空气仿佛骤然被抽空，一股无形却无比压抑、无比冰冷的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潮，轰然降临！空气中，仿佛有肉眼可见的电光火花在迸射、在炸裂！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敌意，是恩怨情仇的凝聚，是即将爆发的、不死不休的预兆！
慕容铮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目光中蕴含的、毫不掩饰的挑战，以及那更深层次的、冰冷的、仿佛在看一个……死物般的平静。这种目光，比他遭遇过的任何挑衅、任何辱骂，都更让他感到愤怒，感到一种被彻底轻视的、刻骨铭心的羞辱！
他胸腔中压抑已久的怒火与杀意，如同火山熔岩般，再也无法遏制，轰然爆发！
“木——子——玉！”
慕容铮猛地从座位上霍然起身，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咆哮！声音中充满了暴戾的杀机与滔天的怒意！
“休得猖狂！真当我北地无人吗？！”
“慕容铮在此！来会会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已不再忍耐！身形猛地一颤，下一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耀眼的紫金色身影，如同撕裂长空的闪电，带着一股凌厉无匹、仿佛能斩断一切的恐怖剑意，已然傲然立于擂台之上，与李不言遥遥相对，相距不过五丈！
北地年轻一代公认的第一剑，慕容世家倾力培养的继承人，对上来历神秘、刀法如神的南方少年！
全场的氛围，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推向了前所未有的顶点！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血液奔流！他们知道，期待已久的、真正的龙争虎斗，决定此次试剑大会最终走向的巅峰对决，现在——才算是真正拉开了序幕！
慕容铮面沉如水，眼神阴鸷如毒蛇，死死锁定李不言。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傲慢与残忍，拔出了腰间那柄镶嵌着无数华丽宝石的长剑——“紫电”！
“锃——！”
剑出鞘的瞬间，一道璀璨夺目、仿佛能刺伤眼睛的紫色电光，骤然亮起！剑身震颤，发出嗡嗡的、如同蜂群般的低鸣，一股逼人的寒气，如同严冬降临，瞬间弥漫开来，让靠近擂台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剑尖遥指李不言，声音冰冷，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倨傲：
“能死在我这‘紫电’神剑之下，见识到我慕容家绝世剑法的真谛，是你这南蛮小子三生修来的——荣幸！”
李不言依旧没有说话。
面对慕容铮那滔天的气势、逼人的寒光与恶毒的言语，他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涟漪都未曾泛起。
他只是缓缓地、稳定地，抬起了手中那柄黝黑古朴、毫不起眼的“不语”刀。刀身依旧沉敛，在“紫电”剑那璀璨的光芒映照下，非但没有丝毫逊色，反而更显出一种深渊般的、吞噬一切的幽暗与死寂，散发着令人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极致寒意。
没有言语。
唯有刀与剑，在无声地对峙。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琥珀。
大战，一触即发！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