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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

白草滩白日里那如同沸腾鼎镬般的喧嚣,此刻如同退潮的海水,渐渐平息下去。只留下几声零落的、带着警惕的犬吠,从城镇深处传来,以及偶尔从远方荒漠边缘飘来的、寂寞而悠长的驼铃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被墨色浸透的夜色,也敲打着某些无法入眠的人心。

李不言没有睡。

他甚至没有躺下。只是如同亘古以来便存在于那里的一尊石像,静坐在房间中央的黑暗里,背对着那扇漏进惨淡月光的破窗。指尖,无意识地、反复地划过那只粗糙陶碗冰凉的边缘,发出几不可闻的、如同春蚕食叶般的沙沙声。

他在等。

不仅仅是等天亮,等午时。更是在等那命运丝线交织碰撞的刹那,等那隐藏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流,终于化作吞噬一切的漩涡时刻。

“鬼手”王老七。

这个名字,在这片混乱之地,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有人说,他那双手,十指灵巧得超越了凡人,能开启世间最精巧的机关锁,能从戒备森严的宝库中取出最深藏的珍宝,甚至能在狂风巨浪中,仅凭触感绘制出最隐秘的航道。但也有人说,他那双“鬼手”,最厉害之处在于偷窃和索贿——如同鬼魅般无形无影,却又精准地扼住人性的贪婪与恐惧。

一个将贪财与惜命刻入骨髓,却又身怀惊人绝技的老狐狸。

这样的人,往往能在刀尖上跳舞多年,活得比许多名声显赫的英雄豪杰更为长久。

但也往往,会在某一天,因为过于自信或者一次微不足道的疏忽,死得比路边野狗还要突然和无声无息。

次日,午时。

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燃烧的白炽火球,毫无怜悯地悬在头顶,将整个土黄色的白草滩炙烤得发烫、发白。集市上的气味经过一上午的发酵,变得更加浓烈刺鼻——汗水在尘土中蒸发留下的咸腥,牲口粪便被曝晒后的氨臭,廉价香料混合着烤焦肉类的油腻……所有气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黏稠的网,笼罩着每一个角落,让人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沉重。

李不言换上了一身更为陈旧、毫不起眼的灰布衣衫,头上戴了一顶宽檐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他如同一个最普通的、被生活压弯了脊梁的苦力,混在熙熙攘攘、为生计奔波的人流之中。他的目光,看似涣散茫然,实则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器,似有意似无意地,一遍遍扫过集市东头那棵标志性的、枯死了一半却依旧顽强屹立的老胡杨树。

那里,就是昨夜偷听来的信息中,沙蝎帮人口中的“老地方”。一个看似公开,实则便于观察和控制的地点。

时间,在灼热的空气和嘈杂的声浪中,一分一秒地缓慢爬行。

枯树下,只有几个被烈日晒得蔫头耷脑的贩夫走卒,靠着粗糙的树皮打盹,或用破旧的草帽扇着风,并无任何看起来像是进行秘密交易的人。

集市上的喧嚣似乎永无止境。叫卖声、争吵声、孩童的哭闹声、驼铃的叮当声……汇成一股令人烦躁的背景噪音。

就在日头稍稍偏西,地面上的人影开始被拉得斜长,空气中的灼热似乎也减弱了微不足道的一丝时——

一个身影,突兀地,又仿佛极其自然地,出现在了枯树的阴影之下。

那是一个佝偻得几乎要蜷缩起来的身影,穿着一件打满各色补丁、脏得看不清原本颜色的破烂袍子,花白而杂乱的头发像一丛被践踏过的枯草,覆盖在同样布满皱纹和污垢的脸上。他走路的姿势虚浮无力,脚步拖沓,一双干瘦的手始终深深地缩在宽大的袖口里,微微颤抖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行将就木的老乞丐。

但李不言那双隐藏在斗笠阴影下的眼睛,却骤然眯起,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他看到了。

就在那老乞丐在树下站定,看似茫然地环顾四周的瞬间,他那双缩在袖子里的手,极其快速、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那不是老年人无意识的颤抖,那是一种极其专业、带着某种韵律的细微动作——像是在确认袖中某件物品的存在,又像是在检查周围环境是否安全,指尖的起伏间,透着一种长期训练形成的、近乎本能的警惕与准备。

“鬼手”王老七。

他来了。来得如此低调,如此不起眼,就像一滴浑浊的水珠,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脚下这条肮脏喧嚣的河流,完美地隐藏了起来。

片刻的寂静之后。

另一个方向,人群微微骚动,自动分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三个人,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穿着一身看似款式普通、但用料极为考究的暗纹锦袍,腰间束着玉带。他的面容算得上俊朗,但脸色却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苍白,仿佛久不见阳光。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里面混杂着一种被长期骄纵惯养出来的、不容置疑的骄横,以及一丝深藏在眼底、如同毒蝎尾针般冰冷而阴鸷的光芒。

正是沙蝎帮那位极少露面、却凶名在外的少帮主,人称“玉面蝎”的韩玉。

他身后,紧跟着两名身形精悍、目光如电的护卫。这两人步履沉稳,气息内敛,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都是内外兼修、经验丰富的好手。他们的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但李不言能感觉到,他们的肌肉始终处于一种微妙的紧绷状态,随时可以爆发出致命的攻击。

韩玉径直走到枯树下,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上下打量了一下王老七那副落魄肮脏的模样,仿佛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垃圾。

“东西呢?”他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源自地位和实力的、命令式的急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王老七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风霜刻满沟壑、沾满污垢的脸。他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声音沙哑得像是破旧的风箱:“少帮主,何必……何必如此着急?这日头毒得很,晒得老朽这身老骨头都快散架了,头晕眼花。总得……总得先让老朽润润嗓子,喘口气,再看看……少帮主您的诚意吧?”他的眼神浑浊,却像是最狡猾的狐狸,在试探着猎人的底线。

韩玉眼中阴鸷之色一闪而过,冷哼一声,强压下心中的不快,从怀中取出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绣着精致纹路的皮质钱袋,在手中随意地掂了掂。钱袋里立刻发出清脆而诱人的、黄金相互碰撞的声响。“够你买下整个白草滩的酒,喝到死了。海图,拿来!”他的语气带着最后通牒的味道。

王老七浑浊的眼睛里,那贪婪的光芒如同鬼火般闪烁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立刻拿出海图,反而慢悠悠地,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少帮主,您年轻,可能不太清楚。南海那地方……嘿,可不是咱们这大漠戈壁,不是光有胆子就行的。那儿的浪,比山还高;那儿的暗礁,比刀子还利;还有……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但真要人命的东西。老朽这份海图……”他拍了拍自己胸口的位置,“可是当年九死一生,用好几个老兄弟的命,才从龙王嘴里抠出来的。光有这黄澄澄的金子,恐怕……还不够买老朽这条苟延残喘的贱命,再去走那一趟鬼门关吧?”

“你什么意思?”韩玉的眼神瞬间寒了下来,如同数九天的冰棱。他身后那两名护卫,几乎在同一时间,右手微不可查地向后移动了半分,按上了腰间的刀柄。一股无形的、冰冷的杀气,如同潮水般向王老七弥漫过去。

集市上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附近几个小贩的叫卖声都下意识地低了下去。

王老七却像是完全没有感觉到那几乎要实质化的杀气,依旧佝偻着背,不紧不慢,甚至带着点无赖的腔调:“不敢,不敢。老朽哪敢有什么意思?只是这买卖嘛,总要讲究个你情我愿,公平交易。少帮主您若是觉得老朽这条烂命,加上这张破图,不值这个价……那也好说,老朽这就走,绝不敢耽误少帮主的宝贵工夫。”他作势叹了口气,颤巍巍地转过身,就要往人群里钻去。“想必……对这南海秘道感兴趣的家门大派、英雄好汉,也不止沙蝎帮一家……”

“站住!”韩玉的脸色瞬间变幻了数次,青白交错,额角甚至有青筋微微跳动。他死死地盯着王老七那看似孱弱实则狡猾无比的背影,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最终,还是强行压下了几乎要爆发的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我答应你!事成之后,沙蝎帮保你安然离开,再付你同样数目的黄金!现在,海图拿来!”

王老七脸上那层层叠叠的皱纹,立刻如同菊花般舒展开来,露出一个混合着贪婪与得意的笑容。他这才像是放下心来,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最贴身的位置,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四四方方的小包。他的动作很慢,很郑重,仿佛在捧着一件绝世珍宝,一层,又一层,极其缓慢地揭开那防水的油布。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包括韩玉和他手下那灼热而急切的眼神,都死死地盯在了那逐渐显露出来的物件上——那是一张颜色泛黄、边缘有着明显破损和卷曲痕迹的羊皮纸。古老的材质,特殊的标记,都预示着它的不凡。

就在油布完全揭开,那张承载着无数秘密和欲望的羊皮海图完全暴露在空气中,韩玉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伸手迫不及待地要去接过的刹那——

异变,毫无征兆地陡生!

“咻——!”

一道锐利至极、撕裂空气的尖啸声,如同死神的低语,从人群某个刁钻的角度骤然袭来!它的目标,并非王老七那枯瘦的手,也非韩玉伸出的手臂,而是精准无比地、直射向那张刚刚现世的羊皮海图!

那是一支不过三寸长短、通体闪烁着幽蓝色、明显淬有剧毒的袖箭!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淡蓝色的残影!

韩玉终究是沙蝎帮倾力培养的少主,反应快得惊人!在听到破空声的瞬间,他伸出的手猛地一缩,手腕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内翻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支夺命的毒箭。那袖箭擦着他的指尖飞过,“夺”的一声沉闷巨响,深深地钉入了旁边那棵枯死胡杨树坚硬如铁的树干之中,箭尾兀自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令人心悸的“嗡嗡”声。

“谁?!给本少主滚出来!”韩玉又惊又怒,厉声喝道,苍白的脸上因愤怒而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怒吼——

“唰!唰!唰!”

人群之中,如同鬼魅般,骤然跃出七八道身着黑色劲装、黑巾蒙面的身影!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出手狠辣果决,刀光闪烁间,带着一股训练有素的冰冷杀意,如同数条露出毒牙的黑色毒蛇,直扑枯树下的三人!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不是杀人,而是抢夺王老七手中那张羊皮海图!

集市上顿时如同炸开了锅!惊呼声、尖叫声、哭喊声、桌椅被撞翻的碎裂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更大的混乱浪潮。人群像受惊的羊群般四散奔逃,互相推搡踩踏,原本就拥挤的街道瞬间乱成了一锅滚粥。

王老七吓得怪叫一声,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也顾不上什么海图不海图了,下意识地将那油布包死死抱在怀里,弓着身子,就要趁着混乱往人堆最密集的地方钻去,试图借助人流掩护逃离。

而韩玉和他那两名反应过来的手下,已经与那些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激烈地缠斗在一起!刀剑猛烈碰撞,爆出一连串刺耳的金铁交鸣之声和耀眼的火星。韩玉的武功显然不弱,身法灵动,出手刁钻狠毒,但他那两名手下更是悍勇,死死将他护在中间,与数倍于己的敌人周旋,一时之间,刀光剑影,杀得难分难解。

李不言依旧静静地站在人群边缘的阴影里,如同一个彻底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冷眼注视着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他现在,就是要做那个最后收网的渔人。

这些黑衣人是谁派来的?是沙蝎帮不死不休的仇家?还是同样嗅到了南海秘密、潜伏在侧的另一股强大势力?

他并不关心。他只知道,那张海图,无论真假,都绝不能落在沙蝎帮手里,也绝不能被这些来历不明、行事诡秘的黑衣人抢走。这关乎他前往归墟的路径,更可能牵扯到更深层次的秘密。

混乱之中,王老七凭借着他那瘦小灵活的身形和对地形的熟悉,竟真的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被他连滚带爬、惊险万分地挤出了最激烈的战圈。他头也不敢回,死死抱着怀里的油布包,朝着集市外围那些更加偏僻、杂乱的小巷亡命奔去。

李不言动了。

他的身影如同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又如同阳光下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混乱奔逃的人流,旋即又如同鬼魅般脱离,以一种远超王老七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他的步伐看似悠闲,却总能精准地踏在人群的缝隙和视线的盲区,始终将那个仓皇逃窜的佝偻背影,锁定在自己的感知范围之内。

王老七跑得飞快,气喘吁吁,此刻哪还有半点刚才的老态龙钟?他对白草滩那错综复杂、如同迷宫般的小巷了如指掌,专挑那些灯光昏暗、污水横流、几乎无人行走的偏僻路径钻去,试图甩掉任何可能的追踪。

穿过几条弥漫着恶臭的狭窄巷道,绕过几处堆积如山的垃圾,眼前豁然出现了一片早已被废弃、大半都已坍塌的土坯房区。断壁残垣在夕阳的余晖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怪物的骸骨,寂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王老七如同惊弓之鸟,慌不择路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一头扎进了其中一间看起来相对完整、但门板早已不知去向的半塌破屋之中。

李不言停在破屋外一片断墙的阴影里,没有立刻进去。

他的灵觉,如同无形的触须,悄然探入破屋之中。

屋里,首先传来的是王老七那如同破风箱般、压抑着巨大恐惧和剧烈奔跑后带来的、粗重而急促的喘息声。紧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迫不及待地打开油布包裹的声响。显然,惊魂稍定的他,第一时间想要确认自己用命换来的“宝贝”是否安然无恙。

然而,下一秒——

王老七那急促的喘息声,如同被人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时间。

接着,便是一声充满了惊愕、愤怒、以及被欺骗后极致羞辱感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猛地从破屋中炸响:

“假的?!他妈的!夏侯烈你这小畜生!你敢耍我?!!”

假的?

李不言隐藏在斗笠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事情,果然没有那么简单。

就在这时,另一个阴恻恻的、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戏谑与冰冷杀意的声音,突兀地在破屋内部响了起来,清晰地传入李不言的耳中:

“王老七,耍你的,可不是夏侯烈。”

破屋深处那浓重的阴影里,缓缓地,如同鬼魅般,走出了两个人。

正是刚才一直紧紧跟在韩玉身边、与黑衣人奋勇搏杀的那两名“精悍手下”!但此刻,他们脸上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忠诚与护卫之色,只剩下一种计划得逞后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杀意。他们的衣襟上,甚至还沾染着些许刚才搏杀时溅上的、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迹。

其中一人,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冷笑,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毒蛇爬过沙地:“少主神机妙算,早就料定你这老狐狸绝不会老老实实交易,必定会耍花样,甚至可能准备了赝品。所以,方才树下那份,本就是特意为你准备的诱饵。真正的海图……”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此刻早已通过其他渠道,安然送至少主手中。而你……”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王老七瞬间惨白如纸的脸,“知道的实在太多了,也该上路了。”

王老七浑身剧颤,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湿透了他那破烂的衣袍,黏腻地贴在干瘦的脊背上。他明白了,全明白了!这从头到尾,就是一出精心策划的戏!一场演给他看,也演给那些可能出现的“黄雀”(比如那些黑衣人,甚至可能包括他自己)看的戏!韩玉用一份足以以假乱真的假海图,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和火力,而真正的海图,早已在他与黑衣人缠斗的掩护下,被暗中转移,金蝉脱壳!而现在,戏已落幕,他这个失去了利用价值、并且知晓部分内情的“道具”,就到了该被清理销毁的时候!

“鬼手?呵呵……”另一名汉子狞笑着,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破屋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森冷的光芒,“今天,就把你这双名不副实的‘鬼手’,连同你的老命,一起留下来吧!”

王老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知道,在这样两个高手面前,自己那点保命的伎俩,根本毫无用处。贪生怕死了一辈子,最终,还是逃不过这一刀。

然而,预期的、冰冷的刀锋入肉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他只听到耳边传来极其短暂的、几乎混合在一起的两声——

“叮!”

一声轻响,如同玉珠落盘,清脆,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寒意。

紧接着,是两声压抑的、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的闷哼。

然后,便是重物软软倒地的、沉闷的噗通声。

王老七惊疑不定地、颤抖着睁开了他那双浑浊的老眼。

眼前的情景,让他几乎停止了呼吸。

只见那两名刚刚还杀气腾腾、不可一世的沙蝎帮好手,已经如同两滩烂泥般,直接挺地倒在了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他们的眼睛兀自圆睁着,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凝固的恐惧。而在他们咽喉的正中央,各有一道细如发丝、却精准无比的红线,正在缓缓地渗出一缕缕殷红的鲜血,如同两条诡异的红色项链。

而破屋那空洞的、没有门板的门口,不知何时,如同从阴影中凝结而出般,多了一个人。

一个戴着宽檐斗笠,穿着灰色布衣,身形挺拔而沉默的人。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就存在于那里,与这破败的环境、与这浓重的阴影完美地融为一体。

他的手中,并没有握着任何兵刃。

只有右手的两根手指之间,随意地拈着一片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枯黄卷曲的胡杨树叶。

而此刻,在那片枯叶尖锐的叶尖之上,一滴饱满、鲜艳、带着温热体温的血珠,正承受不住重量,缓缓地、颤巍巍地,滴落下来。

“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破屋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王老七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直到脊背抵住了冰冷潮湿的墙壁,再无退路。他指着门口那如同死神般的身影,牙齿咯咯作响,语无伦次:“你……你……你是谁?!是……是人是鬼?!”

李不言没有回答。他甚至没有去看瘫软在地的王老七。他的目光,先是淡漠地扫过地上那张被丢弃的、已然无用的假羊皮纸,然后,如同两柄无形的冰锥,缓缓地、定格在了王老七那因极致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不容置疑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力量:

“真的海图在哪里,你心里清楚。”

“带我去找韩玉。”

“或者,”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地上那两具尚有余温的尸体,“我现在就送你下去,陪他们两个。”

王老七看着地上那两名顷刻间毙命、连反抗余地都没有的沙蝎帮高手,又看看门口那深不可测、杀伐决断如同碾死蚂蚁般的灰衣人,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股骚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胯下渗出,浸湿了破烂的裤子。

他知道,自己刚从阴险的蝎子口里侥幸脱身,转眼却又落入了一只更加可怕、更加冷酷无情的猛虎爪中。

前狼后虎,绝境无边。

但他没得选。

一个贪财到了极致的人,往往比任何人都更加……惜命。

“我……我带你去!我带你去!”王老七用尽全身力气,颤声嘶喊道,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千百倍、混合着恐惧、谄媚与绝望的扭曲笑容,“少侠……饶命!饶命啊!”

李不言不再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那目光,如同在看一件死物。

破败的土屋里,死寂重新弥漫开来,只有浓重的血腥味,随着从墙壁破洞吹入的晚风,缓缓飘散。

白草滩看似平静的表面下,那涌动了许久的暗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化作了能吞噬一切的汹涌漩涡。

而真正围绕着那份神秘海图的生死争夺,现在,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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