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夏天,师范学校分配名单贴出来,周桂花被分到城关镇中心小学。
室友们都眼红得要死。
“靠,桂花你运气真他妈好!镇中心校啊,月工资那么多,还有奖金!”
“就是,以后就是半个城里人了,找对象都好找!”
周桂花看着自己的名字,心里却乱得很。夜里她翻出家里来的信,娘写的:“闺女,听说你要分到城里了,全村人都夸你有出息。你爹说,咱家祖坟冒青烟了,终于出了个城里人。”城里人这三个字让她莫名烦躁。
她想起临走前刘三奶塞给她的那条破头巾,蓝印花布,土得掉渣。“外头的世界迷眼得很。要是哪天迷路了,就回家。”当时她觉得三奶净说神神叨叨的话,现在却忍不住把头巾拿出来看。
摸着那块布,她想起村里的土腥味,想起瓦盆河边的黄泥巴,想起黄明远老师那双因为长期看书而深度近视的眼睛。
第二天,她做了个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决定。
她走进了校领导的办公室,递交了一份“自愿申请调回原籍乡村小学任教”的申请书。
教导主任瞪大眼睛:“什么?你要回乡下教书?周桂花,你脑子进水了?”
“我想回去。”
“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干啥?村里老师一个月多少,还经常拖欠!你这不是有病吗?”
主任说得没错,村里条件确实差,工资确实少。但她就是想回去,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理想,就是觉得在城里待着别扭。反正就是想回去看看,看看这个变化太快的世界里,还有什么是不变的。
消息传开后,室友们炸了锅。
“装什么清高!嫌我们俗气?”
“人家觉得自己比咱们高一等呗。”
争吵声越来越大,最后宿管过来才平息。周桂花躺在床上,听着室友们的窃窃私语,心里说不出的憋屈。
她给家里写信,写了撕,撕了写,怎么跟爹娘解释?供了她这么多年书,她要跑回村里?最后那封信也没寄出去。
她买了辆墨绿色的永久牌自行车,花了好个月生活费。既然要回去,就得体面地回去,不能让人看笑话。
骑着新车进村时,她摔得四脚朝天。孩子们围过来哈哈大笑:“城里回来的老师不会骑车!还不如我们骑得好!”周桂花坐在泥沟里,新衣服全毁了,脸也丢光了,但她不后悔。这就是她选择的路,摔了,爬起来继续走。
晚上她去了刘三奶家。三奶正在院子里烧纸钱,火光把她的脸照得忽明忽暗。
“回来了。”
“嗯。”
“后悔不?”
“不后悔。”
“那就好。”三奶把最后一张纸钱扔进火里,“这年头,人心都散了。你能回来,说明还有根。”
“可是…”周桂花犹豫了一下,“村里变化太大了。”
“变就变呗。”三奶拍拍手上的灰,“只要人还在,地还在,就有希望。”
那夜她躺在自己家的床上,听着外头的风声。远处传来摩托车的突突声。周桂花闭上眼睛,心里五味杂陈。她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